左军羊长史,衔使秦川,作此与之。
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
得知千载上,正赖古人书。
圣贤留余迹,事事在中都。
岂忘游心目?关河不可逾。
九域甫已一,逝将理舟舆。
闻君当先迈,负疴不获俱。
路若经商山,为我少踌躇。
多谢绮与甪,精爽今何如?
紫芝谁复采?深谷久应芜。
驷马无贳患,贫贱有交娱。
清谣结心曲,人乖运见疏。
拥怀累代下,言尽意不舒。
《赠羊长史》是晋宋之际文学家陶渊明所作的一首五言古诗。此诗念古伤今,流露着诗人对时局的观感和政治态度,也体现了“君子赠人以言”的古训,对友人进行讽示、忠告,大有别于一般伤离惜别、应酬敷衍之作。全诗思路文理绵密,从远处落笔,紧扣正意,徐徐引入,最后突出主旨,手法高妙。
左军羊长史,衔使秦川,作此与之。
左将军长史羊松龄奉命出使秦川,我作此诗赠给他。
愚(1)生三季(2)后,慨然念黄虞(3)。
我处三代衰微后,古之盛世我思慕。
得知千载上(4),正赖古人书。
了解千年以前事,全靠阅读古人书。
圣贤(5)留余迹,事事在中都(6)。
古代圣贤留遗迹,桩桩都在中州处。
岂忘游心目(7)?关河(8)不可逾。
岂能忘记去瞻仰?无奈山河远隔阻。
九域(9)甫已一(10),逝(11)将理舟舆(12)。
九州今始定一统,我将整装登征途。
闻君当先迈(13),负疴(14)不获俱(15)。
听说你先奉命去,我今抱病难同赴。
路若经商山(16),为我少踌躇(17)。
如果路途经商山,请你为我稍驻足。
多谢(18)绮与甪(19),精爽(20)今何如?
多谢商山贤四皓,未知精魂今何如?
紫芝(21)谁复采?深谷久应芜(22)。
紫芝有谁还在采?深谷应是久荒芜。
驷马(23)无贳患(24),贫贱有交娱(25)。
仕途难免遭祸患,岂如贫贱多欢娱?
清谣(26)结心曲(27),人乖(28)运见疏(29)。
四皓歌谣记心内,不见古人叹命苦。
拥怀(30)累代(31)下,言尽意不舒(32)。
数代之下怀感慨,言不尽意难倾诉。
(1)愚:作者自称,谦词。
(2)三季:三代,指夏、商、周。
(3)黄虞:黄帝、虞舜,指上古时代。
(4)千载上:千年以前。指历史上所谓禅让时代,即唐虞之世。
(5)圣贤:指三代以前的圣君贤相。
(6)中都:古人以黄河流域为中原,在这里建都,都叫中都。如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汤都毫,西周都镐,东周都洛邑等,都在黄河流域。作者举此,在于说明东晋都建业,只是偏安割据的局面。
(7)游心目:心涉想目远望。
(8)关河:山河。
(9)九域:九州,即天下。
(10)甫已一:开始统一。义熙十三年(417)七月,刘裕灭后秦,送姚泓至京师,斩于市,天下渐趋统一。
(11)逝:语助词,无义。
(12)理舟舆:治备船和车要到中原去。理,治。舆,车。
(13)先迈:先行。
(14)负疴:抱病。疴,病。
(15)不获俱:不能同行。
(16)商山:在今陕西省商县东南,是刘裕入秦必经之地。
(17)踌躇:徘徊、停留。
(18)多谢:多问。
(19)绮与甪:绮里季与甪里先生。皇甫谧《高士传》记载,秦末有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四人,避秦之乱而隐于商洛深山之中,汉惠帝给他们立碑,称为“商山四皓”。这里以绮里季和甪里先生代指“四皓”。
(20)精爽:神如有灵。
(21)紫芝:即灵芝。
(22)芜:荒芜。
(23)驷马:富贵人的车乘。
(24)无贳患:不能避患。贳,远。
(25)交娱:欢娱。
(26)清谣:指“四皓歌”。
(27)心曲:心窝里、心坎上。
(28)人乖:人生背时。
(29)见疏:被时代遗弃。
(30)拥怀:有感。
(31)累代:应前三季、黄虞、千载而言。
(32)舒:展。
《赠羊长史》此诗是陶渊明赠给左将军长史羊松龄的赠答诗,当作于晋安帝义熙十三年(417),当时羊松龄奉使去关中,向新近北伐取胜的刘裕称贺。元代刘履在《选诗补注》中云:“义熙十三年,太尉刘裕伐秦,破长安,送秦主姚泓诣建康受诛。时左将军朱龄石遣长史羊松龄往关中称贺,而靖节作此诗赠之。”
刘裕在消灭桓玄、卢循等异己势力之后,执掌朝政,功高位尊,已怀有夺取司马氏政权的野心。晋安帝义熙十二年(416)刘裕率师北伐,消灭了羌族建立的后秦国,收复了古都长安、洛阳。自永嘉之乱以来,南北分裂,晋师不出,已逾百年。这次北伐胜利,本是一件大好事。无奈刘裕出兵的动机只是为了提高自己的威望,所以才得胜利,便匆匆南归,去张罗篡位的事了。他一心只是“欲速成篡事,并非真有意于中原”。南北统一的希望,终成泡影。因此陶渊明既兴奋又有遗憾。
《赠羊长史》此诗是陶集赠答诗中的名篇。诗中念古伤今,流露着作者对时局的观感和政治态度,也体现了“君子赠人以言”的古训,对友人进行讽示、忠告,大有别于一般伤离惜别、应酬敷衍之作。羊长史,名松龄,是和作者周旋日久的友人,当时任江州刺史、左将军檀韶的长史。这次是奉使去关中,向新近北伐取胜的刘裕称贺。秦川,今陕西一带。
刘裕在消灭桓玄、卢循等异己势力之后,执掌朝政,功高位尊,已怀有夺取司马氏政权的野心。晋安帝义熙十二年(公元416年)刘裕率师北伐,消灭了羌族建立的后秦国,收复了古都长安、洛阳。自永嘉之乱以来,南北分裂,晋师不出,已逾百年。这次北伐胜利,本是一件大好事。无奈刘裕出兵的动机只是为了提高自己的威望,所以才得胜利,便匆匆南归,去张罗篡位的事了。他一心只是“欲速成篡事,并非真有意于中原”。南北统一的希望,终成泡影。三年之后,他便代晋成了依然偏安江左的刘宋王朝的开国之君。
对刘的意图,作者是看得很明白的。所以对北伐胜利和羊长史入关称贺,他都表现得十分冷漠,只在序里淡淡地说了一句“衔使秦川”而在诗中又委婉地讽示友人,不要趋附权势,追求驷马高官。这一切,都显现出这位“隐逸诗人”对现实和政治还是相当敏感、有所干预的。因为诗所涉及的是很敏感的时政问题,所以其表现也十分隐约、含蓄。全诗分四节。首节八句,悠徐地从“千载外”说起,说是自己生在三季(夏、商、周三代之末)之后,只有从古人书里,得知些黄帝、虞舜之世的事,不禁慨然长念——那时真风尚存,风俗淳朴平和。言下之意,三季之后,就只剩下欺诈虚伪,争攘篡夺了。这自然是对刘裕的隐隐嘲讽。既提到“古人书”,就以它为纽带,自然地转入下文:也正是从书里,知道了贤圣馀迹,多留存在中都(指洛阳、长安)一带。点到“贤”字,目光便已遥注到下文的“绮(里季)与甪(里先生)”;而“圣”,则上应“黄虞”。自己是一直向往“贤圣”们所作所为的,所以始终盼望着去那里游骋心目;只是限于关山阻隔(实际是南北分裂的代用语),没能如愿而已。这样缓缓说来,既说出自己对“贤圣”的崇仰心情,也以宾带主,渐渐引入羊长史的北去。思路文理,十分绵密。
次节四句,转入赠诗。现在九域(九州,指天下)已经初步统一起来了,诗人下了决心,要整治船只车辆,北上一行。听说羊长史要先走一步,自己因身有疾病,难以联袂同行,只有赠诗相送。诗人早衰多病,五十以后即“渐就衰损”(《与子俨等疏》),“负疴”当然是实情;但“不获俱”的真正原因,还应在于羊长史是奉使向刘裕称贺,而自己却是要“游心目”于贤圣遗迹,目的既不同,当然也不必同行了。
“路若经商山”以下八句,是赠诗主旨所在。到关中去,说不定要经过商山,那正是汉代初年不趋附刘邦的绮、甪等“四皓”(四个白首老人)的隐栖之地。作者很自然地借此向友人嘱咐,要他经过时稍稍在那里徘徊瞻仰,并多多向四皓的英灵致意:他们的精神魂魄又怎样了呢?相传他们在辞却刘邦迎聘时曾作《紫芝歌》:“漠漠高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疗饥。唐虞世远,吾将何归?驷马高盖,其忧甚大。富贵而畏人兮,不若贫贱之肆志。”(见《古今乐录》)如今,紫芝有谁再采呢?深谷里也大概久乏人迹、芜秽不堪了吧?——多少人已奔竞权势、趋附求荣去了。作者在这里说“为我”,流露出自己是有心上追绮、角精魂的人,同时也示意友人要远慕前贤,勿误入奔竞趋附者的行列。接着,他又化用《紫芝歌》后段的意思警醒友人:“驷马无贳患,贫贱有交娱。”——高车驷马,常会遭罹祸患;贫贱相处,却可互享心神上的欢娱。是讽示,也是忠告,朱光潜在《诗论》中曾举到这首诗说:“最足见出他于朋友的厚道。”正指此处。
《紫芝》一歌,可看作这首赠诗的灵魂。篇首的“慨然念黄虞”,已化用了“唐虞世远”之意;直到结尾,作者还郑重写出“清谣(指《萦芝歌》)结心曲”,深慨绮、甪长往,人既乖违,时代亦疏隔久远,自己只有在累代之下,长怀远慕,慨叹无穷了。“言尽意不舒”,见出作者对时世慨叹的多而且深,也示意友人要理解此心于言语文字之外。
此诗对刘裕不屑涉笔,意存否定,却对不趋附权势的绮、甪崇仰追慕,这些都显示出他崇高的人格修养。在写作上,虽从远处落笔,却紧扣正意,徐徐引入,最后才突出赠诗主旨,手法都很高妙。
沈德潜论赠答诗,谓“必所赠之人何人,所往之地何地,一一按切,而复以己之情性流露于中,自然可咏可读。”(《说诗晬语》)此诗应是此论的一个好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