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皇御宇宙,汉帝恢武功。
欢娱人事尽,情性犹未充。
锐意三山上,托慕九霄中。
既表祈年观,复立望仙宫。
宁为心好道?直由意无穷!
曰余知止足,是愿不须丰。
遇可淹留处,便欲息微躬。
山嶂远重叠,竹树近蒙笼。
开衿濯寒水,解带临清风。
所累非外物,为念在玄空。
朋来握石髓,宾至驾轻鸿。
都令人径绝,唯使云路通。
一举凌倒景,无事适华嵩。
寄言赏心客,岁暮尔来同。
《游沈道士馆》是南朝诗人沈约创作的一首五言诗。这首诗前十句写秦皇汉武奢侈无极,贪欲无厌,其求仙并非好道,是其情欲的延伸;暗讽梁武帝耽溺佛教的心迹,并为下段旁衬。中间八句写自身宿愿,只在玄道。山嶂竹树,寒水清风,清新旷远,一无尘秽,是沈道士馆的真景,也是诗人息心栖志的佳境。最后十句写与俗世决绝与仙人接遇的情志,表达了诗人自甘淡泊的愿望。全诗以古喻今,先后相衬,夹叙夹议,讽喻与游仙统一,显出构思之妙。
秦皇(1)御(2)宇宙,汉帝恢(3)武功(4)。
秦皇灭六国天下一统,汉帝夸武功拓土开边。
欢娱人事(5)尽,情性(6)犹未充(7)。
欢娱享乐人间美事尽,情欲难填仍是不知满。
锐意(12)(8)三山(9)上,托慕(10)九霄(11)中。
寻求神灵要登三仙山,向往上帝欲升九重天。
既表(13)祈年观(14),复立望仙宫(15)。
既建祈年之观求长生,又立望仙之宫要飞迁。
宁(16)为(17)心好道(18)?直(19)由(20)意(21)无穷!
岂为内心喜好真道术,只因人欲愈贪愈无厌。
曰余(22)知止足,是愿不须丰(23)。
我性俭朴知止也知足,此生淡泊愿望极有限。
遇可淹留(24)处,便欲息(25)微躬(26)。
若遇清静可以隐居处,便欲弃绝尘事自悠闲。
山嶂(27)远重叠,竹树近蒙笼(28)。
山岭远处重叠似屏障,竹树近处蒙笼如轻烟。
开衿濯寒水,解带临(29)清风。
敞开衣襟以寒水洗浴,解下腰带任清风吹临。
所累(31)非外物(32),为(30)念(33)在玄空(34)。
不为外物牵累身心静,意念凝聚只在玄道真。
朋来握石髓(35),宾至驾轻鸿(36)。
朋友来临手中握石髓,宾客至门驾御轻飞雁。
都令人径(37)绝,唯使云路(38)通。
且让人世小径全然断,唯使云间大路广而宽。
一举(39)凌倒景(40),无事(41)适(42)华嵩(43)。
飞升而去超然高日月,无须再往华嵩二山巅。
寄言(44)赏心(45)客,岁暮(46)尔(47)来同。
传语世上游赏清闲客,暮年携你同隐来此间。
(1)秦皇:秦始皇。姓赢,名政。先后灭六国统一天下。废封建,置郡县,统一法度。又广为奢侈,信方士,求神仙,修阿房宫,纵情游乐。
(2)御:统治。
(3)恢:扩大。
(4)武功:战功。
(5)人事:人间。
(6)情性:本性。此指欲望。
(7)充:满足。
(8)锐意:专心。
(9)三山:传说东海的三个仙山,即蓬莱、方丈、瀛洲。
(10)托慕:寄托仰慕。
(11)九霄:九天。指神仙所居之处。
(12)意:意愿、欲求。
(13)表:标志。此有建立意。
(14)祈年观:即祈年宫,秦宫名,在咸阳城外,穆公所造。
(15)望仙宫:汉宫名,在华阴。汉武帝所造。
(16)宁:岂。
(17)为:因为。
(18)道:道术。
(19)直:只。
(20)由:由于。
(21)意:意愿、欲求。
(22)余:沈约自称。
(23)丰:多。
(24)淹留:久留。指隐居。
(25)息:止。
(26)微躬:自身的谦称。
(27)山嶂:山岭。嶂,岭,山之横者。
(28)蒙笼:草木葱茂的样子。
(29)临:面对。
(30)为:因为。
(31)累:牵累、拖累。
(32)外物:身外之物。指人间的名利、荣华富贵等生命本体以外的东西。
(33)念:意念、信念。
(34)玄空:玄道。道体无形迹,故谓空。
(35)石髓:石之精髓。古时道家以为服之可以长生不老。
(36)轻鸿:轻捷的飞鸿。鸿,鸟名,神仙所乘。
(37)人径:与人间往来的路径。
(38)云路:云霄之路。指与九天上的神仙相通的路。
(39)举:高升。
(40)倒景:道家指天上最高处。李善注引《汉书》:“谷永曰:‘及言世有仙人,服食不终之药,遥兴轻举,登遐倒景。…如淳曰:“在日月之上,日月反从下照,故其景倒。”
(41)无事:无须、何事。
(42)适:往。
(43)华嵩:华山与嵩山。皆指仙人所居之处。李善注引《列仙传》:“呼子先者,汉中阚下卜师也,寿百馀年,夜有仙人持二竹竿来,至,呼子先,子骑之,乃龙也,上华阴山。”又:“王子乔好笙,浮丘公接以上嵩山。”
(44)寄言:传语。
(45)赏心:游赏快意于心。
(46)岁暮:喻年老。
(47)尔:你。
据《刻录》载,此诗一作《游沈道士金庭馆》,沈约作有《金庭馆碑》,碑文撰于永泰元年(498年)明帝崩后,此诗当是诗人沈约于永泰元年(498年)左右游道士沈恭馆时所作。
按语意,全诗二十八句可分为三层。前十句为第一层,秦皇汉武事。首二句极写秦皇汉武的显赫功绩。贾谊《过秦论》:“及至始皇,奋六世之馀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此则所谓“御宇宙”。“恢武功”,汉武帝先后发动三次大规模的对匈奴战争,“征讨四夷,锐志武功”(《汉书·礼乐志》)。“御宇宙”、“恢武功”后接以“欢娱人事尽,情性犹未充”,先扬后抑。在诗人看来御宇恢武,拓边开土,也不过是一己之欢娱而已。一“尽”字,点明秦皇汉武凡属人事之娱无所不为,无所不尽其极。谭元春曰:“‘情性’二字,有许多天子气,英雄在内,非‘性情’之谓也”(《古诗归·卷十三》)。以一国之至尊,尽人世之欢娱,仍不满足,因而“锐意三山上,托慕九霄中”。三山九霄,传说为神仙所居。秦始皇求不死之药,派遣徐巿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不死之药,并令博士作《仙真人诗》。汉武帝“益发船,令言海中神山者数千人求蓬莱神人”,甚至亲自“东至海上望,冀遇蓬莱”,并在建章宫北治大池,“命曰太液池,中有蓬莱、方丈、瀛洲、壶梁,象海中神山龟鱼之属”。他还仰慕黄帝得道升天,说:“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躧耳”(并见《史记·封禅书》)。如此种种,皆二主“锐意”、“托慕”之事。“既表祈年观,复立望仙宫”,亦承“锐意”、“托慕”而来。善注引《庙记》:“祈年宫在城外,秦穆公所造。望仙宫在华阴,汉武帝所造。”秦皇且不论,即如武帝而言,《三辅黄图》载:“集灵宫、集仙宫、存仙殿、望仙台、望仙观,俱在华阴县界,皆武帝宫观名也。”真是不一而足。可知此二句乃以一总多,并非秦表祈年、汉立望仙而已!“宁为心好道?直由意无穷!”上句反问,下句感叹。他们不是真心好道,只不过是欢娱欲望无穷而已。
次八句为第二层,落笔己身,先叙不须丰愿,随处淹留,徜徉山水,自得其乐,游沈馆亦在其内。“止足”,即知止知足,淡于名利,并能急流勇退。《老子》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据《梁书·止足传》,从鱼豢的《魏略》起就有史家为止足者立传。汉代功成身退的张良,去就以礼的薛广德、疏广和疏受等,就是知止足者的代表人物。沈约自己也说过:“出守东阳,意在止足”(《梁书》本传)。诗中说,自己也是知止足者,其愿不多。“不须丰”与上文“意无穷”对照十分鲜明。因此,“遇可淹留处,便欲息微躬”,能淹留处且淹留,不必强图进取。“淹留”,出《楚辞·招隐士》“攀桂枝兮聊淹留”,除随遇而安一义而外,多少还含有避世义。“息微躬”,暗点游沈馆。“山嶂”四句具体写游。远山横黛,叠嶂重峦;近馆翠竹绿树,枝叶扶疏,一片苍郁。水出山涧,清澈寒凉,宜于濯去身上的尘滓;风来谷底,凉爽清新,又可涤荡胸中的阴霾。曰“开衿”,曰“解带”,有说不尽的轻松和愉快。
末十句为第三层,设想求仙得道之趣。“所累非外物,为念在玄空”,承上“止足”、“不须丰”。“止足”、“不须丰”,是人世间具体之事,此则深化、升华为玄道,是更高一层的境界。不为外物所累,故能超然物外,所念在“道”而已。“朋来”六句,具体铺叙超然物外,颇类一首简短的游仙诗。诗人说,只要不为外物所累,只要念在玄空,既不必“锐意”,又不必“托慕”,仙人自可握石髓、驾轻鸿而来。“石髓”,善注引袁彦伯《竹林七贤传》:“王烈服食养性,嵇康甚敬之,随入山。烈尝得石髓,柔滑如饴,即自服半,馀半取以与康,皆凝而为石。”仙境非人迹可到,只有云路可通;“人径绝”照应“所累非外物”。意思是:仙境高在日月之上,我一举而凌此境,日月都由下向上倒射。既然已至此境界,那么何必往华山嵩山去求道呢?何焯说:“一举”句,“收足‘游’字”(《义门读书记·卷四十六》)。结二句回到沈馆。“寄言赏心客”,化用谢灵运《石壁精舍还湖中作》“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及《田南树园激流植援》“赏心不可忘,妙善谁能同”而成。希冀好玄空者岁暮能同来此淹留。
此诗题为游馆,却先从虚处议论入手,擒住“意无穷”者绝不可做到“心好道”做文章,然后跌出“知止足”、“不须丰”,进而引出只有不为外物所累、念在玄空者才能做到精神上的求仙得道。而游馆游仙的描写铺叙,又反衬秦皇汉武求仙道之目的在于满足一己之私欲。秦皇汉武如此,其他最高统治者亦如此,谴责和鞭挞之意自在其中。从休文本身来说,求仙得道无疑是最高境界,但仔细玩味,则无非借游仙之趣抒发其自甘淡泊、知止足而已。诗人沈约由宋入齐,又由齐入梁,尽管此诗一时难于系年,但他至少对宋末帝王的争夺而带来的滥杀和混乱的局面已有所闻睹。因此,他不能不有所警戒,对帝王为满足无穷私欲而造成的灾难也必然有所认识。诗人沈约是永明声律说的倡导者之一,后世有些评家遂以为其诗专事华辞丽言,单纯追求形式之美,这实际上是一种误解。即如此诗而言,就没有十分明显的雕凿之迹,却能洒脱有致。文字也较平淡,无甚奇特惊人处,而首节秦汉二主的议论,又加上中末两节的反衬,却能力透纸背,隽永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