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
山气巃嵸兮石嵯峨,溪谷崭岩兮水曾波。
猿狖群啸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
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
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
坱兮轧,山曲岪,心淹留兮恫慌忽。
罔兮沕,憭兮栗,虎豹穴,丛薄深林兮人上栗。
嵚岑碕礒兮碅磳磈硊,树轮相纠兮林木茷骫。
青莎杂树兮薠草靃靡,白鹿麔麚兮或腾或倚。
状皃崟崟兮峨峨,凄凄兮漇漇。
猕猴兮熊罴,慕类兮以悲。
攀援桂枝兮聊淹留。
虎豹斗兮熊罴咆,禽兽骇兮亡其曹。
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
《招隐士》是汉代淮南王刘安门客淮南小山(一说为淮南王刘安)的作品。其主要内容为陈说山中的艰苦险恶,劝告所招的隐士(王孙)归来。全赋采用铺叙手法,生动地描绘出荒山溪谷的凄凉幽险,渲染出令人怵目惊心的艺术氛围,显现隐士幽居的寂寥艰危,急切地表达“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的意向,通篇感情浓郁,意味深长,音节和谐,优美动人。此赋因其独特的艺术风格及美学价值,历来为人所称道,堪称汉代骚体赋的精品。
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1)连蜷(2)兮枝相缭(3)。
桂树丛生啊在那深山幽谷,枝条弯弯啊纠结缠绕在一起。
山气巃嵸(4)兮石嵯峨,溪谷崭岩(5)兮水曾波(6)。
山中云雾弥漫啊岩石巍峨,山谷险峻啊激起层层水波。
猿狖(7)群啸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8)。
虎豹吼叫啊群猿悲啼,攀援桂枝啊在那里栖息。
王孙(9)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
王孙久留深山不归来啊,满山遍野啊春草萋萋。
岁暮兮不自聊(10),蟪蛄(11)鸣兮啾啾。
转眼岁末心情烦乱啊,满耳夏蝉哀鸣声声急。
坱兮轧(12),山曲岪(13),心淹留兮恫慌忽(14)。
山中啊云遮雾盖,深山啊险阻盘曲,久留山中啊寂寞无聊少快意。
罔兮沕(15),憭兮栗(16),虎豹穴(17),丛薄深林兮人上栗。
没精神,心恐惧,虎豹奔突,战战兢兢上树去躲避。
嵚岑碕礒(18)兮碅磳磈硊(19),树轮(20)相纠兮林木茷骫(21)。
那山石横出竖立,怪怪奇奇;那树林枝干纽结,茂茂密密。
青莎杂树(22)兮薠(23)草靃(24)靡,白鹿麔麚(26)兮或腾或倚。
青莎丛生啊,薠草遍地;那成群的野鹿和獐子,有的欢跳,有的休息。
状皃(27)崟崟(28)兮峨峨,凄凄兮漇漇(29)。
头上的犄角高高耸立,满身的丰毛光泽如洗。
猕猴兮熊罴(30),慕类兮以悲。
还有那失群的猴子和熊罴,呼唤同伴声声悲啼。
攀援桂枝兮聊淹留。
攀援桂树就在那里安身。
虎豹斗兮熊罴咆,禽兽骇兮亡其曹(31)。
虎豹争斗熊罴横行咆哮,飞禽走兽惊惧四散逃离。
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
王孙啊,回来吧,深山中不可以久留居!
(1)偃蹇:高耸的样子。
(2)连蜷:屈曲的样子。
(3)缭:纽结,纠缠。
(4)巃嵸:云气弥漫的样子。
(5)崭岩:险峻的样子。崭,通“巉(chán)”。
(6)曾波:水波层层。曾,通“层”。
(7)狖:长尾猿。
(8)淹留:久留。
(9)王孙:王的子孙。后泛指贵族子弟。王夫之通释:“王孙,隐士也。秦汉以上,士皆王侯之裔,故称王孙。”
(10)不自聊:指生活和情感上没有依托,心情空虚。
(11)蟪蛄:夏蝉。
(12)坱兮轧:云气浓厚广大。
(13)曲岪:山势曲折盘纡的样子。
(14)恫慌忽:忧思深的样子。
(15)罔兮沕:失神落魄的样子。
(16)憭兮栗:恐惧的样子。
(17)穴:闻一多疑为“突”之坏字,“虎豹突”与上文“虎豹嗥”、下文“虎豹斗”句法同。“虎豹突,丛薄深林兮人上僳”者,谓虎豹奔突,人惧而登树木以避之也。
(18)嵚岑碕礒:均为形容山石形状的形容词。
(19)碅磳磈硊:均为怪石貌。
(20)轮:横枝。
(21)茷骫:盘纡的样子。
(22)杂树:犹言丛生。
(23)薠:古书上说的一种似莎而比莎大的草。
(24)靃:成群的样子。
(25)麏:同“麋”,獐。
(26)麚:公鹿。
(27)皃:同“貌” 。
(28)崟崟:高峻的样子。
(29)漇漇:润泽。
(30)罴:马熊,熊的一种。
(31)曹:同类。
《汉书·艺文志》著录“淮南王群臣赋四十四篇”,《招隐士》当是其中的一篇。此篇始见于东汉王逸的《楚辞章句》,题为淮南小山作,然而萧统《文选》则题刘安作。
关于文章的创作背景,说法也不一。王逸说是小山之徒“闵伤屈原”之作,王夫之说是淮南小山“为淮南王召致山谷潜伏之士”而作,而不少研究者则以为是淮南小山思念淮南王的作品。
《招隐士》营造了一种森然可怖、魂悸魄动的意境。作者以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采用夸张、渲染的手法,极写深山荒谷的幽险和虎啸猿悲的凄厉,造成怵目惊心的艺术境界,成功地表达了渴望隐者早日归还的急切心情。文章通过对山水、溪谷、巉岩以及奔突吼叫在深林幽谷间的虎豹熊罴的描绘,以将山水景物经过浓缩、夸张、变形处理,使自然界的飞禽走兽和真山真水变成艺术形象的方法,渲染出一种幽深、怪异、可饰的环境气氛,弥漫着郁结、悲怆、而又缠绵悱恻的情思,表现了王孙不可久留的主题思想。通篇感情浓郁,意味深永,语言富于形象性和音乐性,情辞悱恻动人,为后代所广为传诵。
全文可分两部分:第一部分从篇首至“蟪蛄鸣兮啾啾”,主要描写为追慕桂枝芬芳(象征美德)的王孙在虎豹出没、猿猨哀鸣的深山幽壑间淹留,引起亲朋好友的焦虑与不安,并以春草、秋螀写作者萦回之思和怊怅之情;第二部分从“坱兮轧”始至篇末,以山石之巍峨,雾岚之郁结,虎豹之奔突,林木之幽深,极力渲染山中之阴森可怕,并以离群禽兽失其类的奔走呼叫,规劝王孙之归来。
《招隐士》对山川景物、烟岚林莽的环境描写,及其描写中运用比兴象征、气氛烘托等艺术手法,主要是从屈宋辞赋中移植、借鉴过来然后重加剪辑而别出机杼的。在对山川景物、烟岚林莽或虎豹走兽的描写,尤其将自然界经过一番浓缩、夸张、变形处理,渲染气氛,使之成为人神杂糅的艺术形象和艺术境界上,屈宋辞赋中早已有许多成功的范例,这可以以《九歌·山鬼》《九章·涉江》为代表。《招隐士》,正是以屈原作品中山川景物、环境气氛的渲染烘托和山中人感情效应的描写为张本而发端,进一步高浓度地描写山中崖断路绝、虎豹纵横的险恶景象,然后将“攀援桂枝”的王孙置之其间的。王孙在此文中指所招和思念的人。也有学者以为:“淮南王刘安是汉高祖刘邦的孙子。《史记·淮南衡山列传》:‘王曰:吾高帝孙,亲行仁义……’称刘安为王孙,身份极为适当”(见马茂元《楚辞选》)。在描写山川景物、环境气氛时,《招隐士》写了山石之突兀,草木之荒芜,禽兽之奔突,虫声之哀鸣。写山石的有“石嵯峨”“溪谷崭岩”“坱兮轧,山曲岪”“嵚岑碕礒兮,碅磳磈硊”,其中“嵯峨”“崭岩”“坱”“轧”“曲岪”“嵚岑碕礒”“碅磳磈硊”都是形容山高路险、崎岖曲折和荦确不平之貌;写草木的有“偃蹇连蜷兮枝相缭”“春草生兮萋萋”“丛薄深林兮人上栗”“树轮相纠兮林木茷骫,青莎杂树兮薠草靃靡”;写禽兽奔突、虫声哀鸣的有“猿狖群啸兮虎豹嗥”“虎豹穴”“白鹿麏麚兮,或腾或倚”“猕猴兮熊罴,慕类兮以悲”“虎豹斗兮熊罴咆”“蟪蛄鸣兮啾啾”等。
首二句“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以描写南方珍贵名木桂树蟠曲交柯之姿和色泽芬芳象征的君子懿德为起,而与下王孙“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相呼应,写法与《山鬼》首二句“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类似,均首句出现贞洁芬芳的抒情形象,次句进一步修饰。其中树生“山之幽”,与人在“山之阿”句式亦相同。王孙滞留山中的原因是“攀援桂树”(追慕圣贤之德),与《涉江》中屈原“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的表白相近。不同的是,《招隐士》改变了《山鬼》中的抒情气氛和《涉江》环境描写中的愁苦色彩,亟写山中景象之险恶。《山鬼》的环境描写,是为了表现山中女神“怨公子兮怅忘归”的情愫,《涉江》的环境描写,是为了抒发屈原“济乎江湘”的悲戚;而《招隐士》中的王孙,仅仅是一个被召唤的对象,并没有《山鬼》和《涉江》中主人公的哀怨抒发和内心独白。这种描写,只在篇末对王孙归来的呼唤声中才化成一种感情因素,成为一种缠绵、悲凉的情绪充塞读者心间。
《招隐士》的立意与写法,与《楚辞·招魂》的前半部分也颇为相似。《招魂》运用传说中的可怕怪魅形象来构造恐怖之境,而《招隐士》把现实中的寻常山林渲染得恐怖之极则更有难度。两者的艺术表现上,都采用了景象展示的方式。只不过《招魂》重在渲染客观景象,而《招隐士》更注重主观情感和感受的表现。可见《招隐士》在取法《楚辞》的同时,又有所创新和发展。
《招隐士》中叠字的运用亦引人注目。《楚辞》中多用叠字,《山鬼》中即以“云容容”“杳冥冥”“石磊磊”“葛蔓蔓”“雷填填”“雨冥冥”“猨啾啾”“风飒飒”“木萧萧”,渲染烘托出失恋女神愁思百结、孤独无依的寂寞情怀和悲秋意绪。顾炎武《日知录》说:“诗用叠字最难”,“宋玉《九辩》‘乘精气之抟抟兮,骛诸神之湛湛。骖白霓之习习兮,历群灵之丰丰。左朱雀之苃苃兮,右苍龙之跃跃。属雷师之阗阗兮,通飞廉之衙衙。前轻轲之锵锵兮,后辎车之从从。载云旗之委蛇兮,扈屯骑之容容’。连用十一叠字,后人辞赋,亦罕及之者。”淮南小山即吸取了屈、宋诗篇中善用叠字的修辞手法,在《招隐士》中用了“啾啾”“萋萋”“峨峨”“凄凄”“漎漎”等叠字,并以“春草萋萋”“蟪蛄鸣啾啾”暗示时间变化,表明对王孙一去不归的哀叹;其中运用屈宋诗篇中回环复沓的节奏,铿锵而又有时急促音调上的处理。对“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的复迭,以及“虎豹嗥”“虎豹穴”“虎豹斗”复迭整齐中的变化;诗中三字、四字、五字、六字、七字、八字句式奇妙地交错运用,遂使《招隐士》“音节局度,浏亮昂激”。
除此而外,《招隐士》所以有别于东方朔、王褒、刘向、扬雄等人的拟骚之作而独秀其类,嗣音屈宋,取得惊心动魄的艺术魅力,还因为它在思想主题、篇章结构表现上的单纯、提炼和集中。在主题上,《招隐士》删去了一切可能会冲淡主题的枝蔓。诗中既没有明确地写招唤者为什么要劝王孙归来,也没有说明王孙与招唤者之间是什么关系,更没有让王孙去作志行高洁的自我披露和内心独白——作者根本没有让王孙开口说话,王孙在诗中,如前所述,只是一个被召唤者日夜思念的攀援桂枝的高洁形象。全诗的思想主题仅是一句咏叹调般单纯、明朗、集中的呼唤——“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