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泽周三春,清凉素秋节。
露凝无游氛,天高肃景澈。
陵岑耸逸峰,遥瞻皆奇绝。
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
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
衔觞念幽人,千载抚尔诀。
检素不获展,厌厌竟良月。
《和郭主簿二首》是晋宋时期大诗人陶渊明的组诗作品。这是第二首诗,作于秋季,诗中通过对秋景的描绘和对古代幽人的企慕,既表现了诗人对山林隐逸生活的热爱,也衬托出诗人芳洁贞秀的品格与节操。全诗格调卓奇豪放。
和泽(1)周(2)三春(3),清凉素秋(4)节。
雨水调顺整春季,秋来清凉风萧瑟。
露凝(5)无游氛(6),天高肃景(7)澈(8)。
露珠凝聚无云气,天高肃爽景清澈。
陵(9)岑(10)耸逸峰(11),遥瞻(12)皆奇绝。
秀逸山峰高耸立,远眺益觉皆奇绝。
芳菊开(13)林耀(14),青松冠岩列(15)。
芳菊开处林增辉,岩上青松排成列。
怀此贞秀姿(16),卓(17)为霜下杰(18)。
松菊坚贞秀美姿,霜中挺立真豪杰。
衔觞(19)念幽人(20),千载抚尔诀(21)。
含杯思念贤隐士,千百年来守高节。
检素(22)不获展(23),厌厌(24)竟(25)良月(26)。
顾我素志未施展,闷闷空负秋十月。
(1)和泽:雨水和顺。
(2)周:遍。
(3)三春:春季三个月。
(4)素秋:秋季。素:白。古人以五色配五方,西尚白;秋行于西,故曰素秋。(见《礼记·月令》)
(5)露凝:露水凝结为霜。
(6)游氛:飘游的云气。
(7)肃景:秋景。《汉书·礼乐志》:“秋气肃杀。”
(8)澈:清澈,明净。
(9)陵:大土山。
(10)岑:小而高的山。
(11)逸峰:姿态超迈的奇峰。
(12)遥瞻:远望。
(13)开:开放。
(14)耀:耀眼;增辉。
(15)冠岩列:在山岩的高处排列成行。
(16)贞秀姿:坚贞秀美的姿态。
(17)卓:直立。此处有独立不群意。
(18)霜下杰:谓松菊坚贞,不畏霜寒。
(19)衔觞:指饮酒。
(20)幽人:指古代的隐士。
(21)抚尔诀:坚守你们的节操。抚:保持。尔:你们。诀:法则,原则,引伸为节操。
(22)检素:检点素志;回顾本心。
(23)展:施展。
(24)厌厌:精神不振的样子。
(25)竟:终。
(26)良月:指十月。《左传·庄公十六年):“使以十月入,曰:‘良月也,就盈数焉。’”
《和郭主簿》第二首主要写秋色。写秋色而能独辟溪径,一反前人肃杀凄凉的悲秋传统,却赞赏它的清澈秀雅、灿烂奇绝,乃是此诗具有开创性的一大特徵。古诗赋中,写秋景肃杀悲凉,以宋玉《九辩》首肇其端:「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往后秋景与悲愁就结下了不解之缘,如汉武帝的《秋风辞》、汉代《古歌》(秋风萧萧愁杀人)、魏文帝的《燕歌行》、祢正平的《鹦鹉赋》、陈留王的《赠丁仪》、《赠白马王彪》、《幽思赋》、王仲宣的《登楼赋》、阮嗣宗《咏怀·开秋兆凉气》、潘安仁的《秋兴赋》、张安平的《杂诗·秋夜凉风起》等等,或触秋色而生悲感,或藉秋景以抒愁怀,大抵皆未跳出宋玉悲秋的窠臼。而陶渊明此诗的秋景却与众迥异,别开生面。首句不写秋景,却写春雨之多,说今春调合的雨水(和泽)不断,遍及了整个春季三月。这一方面是《诗经》中「兴」的手法的继承,另一方面又把多雨的春和肃爽的秋作一对比,令人觉得下文描绘的清秀奇绝的秋色,大有胜过春光之意。往下即具体写秋景的清凉素雅:露水凝结为一片洁白的霜华,天空中没有一丝阴霾的雾气(游氛),因而益觉天高气爽,格外清新澄澈。远望起伏的山陵高岗,群峰飞逸高耸,无不挺秀奇绝;近看林中满地盛开的菊花,灿烂耀眼,幽香四溢;山岩之上苍翠的青松,排列成行,巍然挺立。凛冽的秋气使百卉纷谢凋零,然而菊花却迎霜怒放,独呈异采;肃杀的秋风使万木摇落变衰,唯有苍松却经寒弥茂,青翠长在。难怪诗人要情不自禁地怀想这松菊坚贞秀美的英姿,赞叹其卓尔不群的风貌,誉之为霜下之杰了。
善于在景物的写实中兼用比兴象徵手法,寄寓强烈的主体情感,是此诗的又一显著特徵。诗人对菊举杯饮酒(衔觞),由逸峰的奇绝,松菊的贞秀,自然联想、怀念起那些与逸峰、松菊颇相类似的孤高傲世、守节自厉的古代高人隐士(幽人),他们千百年来一直坚持着(抚)松菊(尔)那种傲然特立的秘诀要道,其高风亮节真是可钦可敬。这里,赞美企慕「幽人」的节操,也寓有诗人内在品格的自喩和自厉。然而这只是诗人内心世界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却是「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拟古》之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之五);「或大济于苍生」(《感士不遇赋》)的宏图壮志。《杂诗》之二已作于五十岁左右,但仍感叹:「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晚年所作《读山海经》中,还义愤填膺地大呼:「明明上天鉴,为恶不可履。」赞扬「刑天舞干鏚,猛志固常在。」《咏荆轲》中又歌颂:「其人虽已没,千载有馀情。」这一切都说明诗人终其一生,也未忘情现实;在向往「幽人」隐逸的同时,内心始终潜藏着一股壮志未酬而悲愤不平的激流。这种出处行藏的矛盾心情,反映在此诗中,便逼出结尾二句:诗人检查平素有志而不获施展,在清秋明月之下,也不由得老是厌厌无绪了。
由此可见,写秋景的清凉澄澈,象徵着幽人和诗人清廉纯洁的品质;写陵岑逸峰的奇绝,象徵着诗人和幽人傲岸不屈的精神;写芳菊、青松的贞秀,象徵着幽人和诗人卓异于流俗的节操。从外在联系看,以秋景起兴怀念幽人,又从幽人而反省自身,完全顺理成章;从内在联系看,露凝、景澈、陵岑、逸峰、芳菊、青松等意象,又无不象徵着「幽人」的种种品质节操,无不寄寓着诗人审美的主体意识,真是物我融一,妙合无痕。而在幽人的精神品质中,又体现了诗人的精神品质;但「有怀莫展」之叹,又与那种浑身静穆的「幽人」不同。
以松菊为喩写人或以松菊为象状景,前人早已有之。《论语·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但这只是单纯取喩说理。屈原《离骚》有「夕餐秋菊之落英」,虽有象徵,但只是抒情中的想像借喩,并非景物写实。曹植《洛神赋》中「荣耀秋菊,华茂春松。」是用菊松喩洛神的容光焕发,所比仅在外貌而非内在品质,且仍非写实景。左思《招隐》有「秋菊兼餱粮,幽兰间重襟。」是化用《离骚》「夕餐秋菊之落英」和「纫秋兰以为珮」二句,性质亦同。其《咏史·郁郁涧底松》中喩寒门才士受抑,亦非写实。至于鍾士季、孙子荆的《菊花赋》虽是写景,却并无深刻的象徵意义。真正把景物写实与比兴象徵自然巧妙地融为一体的,当自渊明始。东坡评陶云:「大率才高意远,则所寓得其妙,选语精到之至,遂能如此。如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宋·释惠洪《冷斋诗话》引)读这首诗,深知苏评确非溢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