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
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
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
万变其情岂可盖兮,孰虚伪之可长!
鸟兽鸣以号群兮,草苴比而不芳。
鱼葺鳞以自别兮,蛟龙隐其文章。
故荼荠不同亩兮,兰茞幽而独芳。
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而自贶。
眇远志之所及兮,怜浮云之相羊。
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
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自处。
曾歔欷之嗟嗟兮,独隐伏而思虑。
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
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
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恃。
伤太息之愍怜兮,气于邑而不可止。
纠思心以为纕兮,编愁苦以为膺。
折若木以蔽光兮,随飘风之所仍。
存仿佛而不见兮,心踊跃其若汤。
抚佩衽以案志兮,超惘惘而遂行。
岁曶曶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
薠蘅槁而节离兮,芳以歇而不比。
怜思心之不可惩兮,证此言之不可聊。
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为此之常愁。
孤子唫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
孰能思而不隐兮,照彭咸之所闻。
登石峦以远望兮,路眇眇之默默。
入景响之无应兮,闻省想而不可得。
愁郁郁之无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
心鞿羁而不形兮,气缭转而自缔。
穆眇眇之无垠兮,莽芒芒之无仪。
声有隐而相感兮,物有纯而不可为。
藐蔓蔓之不可量兮,缥绵绵之不可纡。
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娱。
凌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
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霓之标颠。
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倏忽而扪天。
吸湛露之浮源兮,漱凝霜之雰雰。
依风穴以自息兮,忽倾寤以婵媛。
冯昆仑以瞰雾兮,隐㞶山以清江。
惮涌湍之磕磕兮,听波声之汹汹。
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芒芒之无纪。
轧洋洋之无从兮,驰委移之焉止。
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
氾潏潏其前后兮,伴张弛之信期。
观炎气之相仍兮,窥烟液之所积。
悲霜雪之俱下兮,听潮水之相击。
借光景以往来兮,施黄棘之枉策。
求介子之所存兮,见伯夷之放迹。
心调度而弗去兮,刻着志之无适。
曰: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来者之悐悐。
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
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
骤谏君而不听兮,任重石之何益。
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九章·悲回风》是战国末期楚国诗人屈原的作品。此诗以首句命名,抒写作者遭受邪恶势力的打击、政治理想无从实现的悲哀。全诗艺术上的最大特点是心理刻画手法上的高妙,未见事实之叙述,全是作者心理活动的展现,其次是多运用双声叠韵联绵词,增加了诗歌的音乐美。
悲回风(1)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
悲痛回旋之风摇落蕙草,我心中郁结内自感伤。
物有微而陨性兮,声(3)(2)有隐而先倡。
物有因美好而本性凋丧,声有因隐微而不能起唱。
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
何以彭咸产生的思想,与其心志相联系能始终不忘。
万变其情岂可盖(4)兮,孰虚伪之可长!
遭遇万变其中情由岂能遮盖,虚伪做作又怎能保持久长。
鸟兽鸣以(5)号群兮,草苴比而不芳。
鸟兽鸣叫呼号它们的同类,鲜草枯苴杂合就没有芬芳。
鱼葺鳞以(6)自别兮,蛟龙隐其文章。
鱼儿叠起鳞片自己显示特别,蛟龙隐藏起它身上的纹章。
故荼(7)荠不同亩兮,兰茞幽而独芳。
苦荼甜荠不在一块田里生长,兰草芷草在幽深处独含清香。
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而自贶。
想那佳人是永久美丽的,经过几代之久能自求多福。
眇远志之所及兮,怜浮云之相羊。
远大的志向所达到的高度,爱白云在天空自由飘浮。
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
耿介抱着远大志向感于世事,私下赋诗来明白倾诉。
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8)自处。
想那佳人与众不同的胸襟。折采杜若申椒自我安排。
曾(9)歔欷之嗟嗟兮,独隐伏而思虑。
屡屡悲慨哽咽连声叹息,独自隐居伏处思绪满怀。
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10)至曙。
涕泪交流真是十分凄凉,思量着难以入睡直到天亮。
终长夜之曼曼兮,掩(11)此哀而不去。
过尽了漫漫的长夜,留着的这点悲哀仍不消亡。
寤(12)从容以(13)周流兮,聊逍遥以(13)自恃。
醒来后从容地周游四方,姑且以逍遥自在自我支持。
伤太息之愍怜兮,气于邑(14)而不可止。
伤感叹息实在太可哀怜,心气郁闷总不能停止。
纠思心以(16)为纕兮,编愁苦以(16)为膺(15)。
纠合忧思之心作为佩带,编结愁苦之情作为背心。
折若木以(18)蔽光兮,随飘风之所仍(17)。
折下若华之木遮蔽日光,任随飘风乱吹循着各种路径。
存(19)仿佛而不见兮,心踊跃其若汤。
存在的事物迷迷糊糊辨不清,心却跳跃著有如汤水沸腾。
抚佩衽以(21)案(20)志兮,超惘惘而遂行。
抚着玉佩衣襟抑制激动的心情,怅惘失意中便动身出行。
岁曶曶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
岁月匆匆有如水流,老年也缓缓地将要到来。
薠蘅槁而节离兮,芳以(22)歇而不比。
白薠杜蘅枯槁而节节断离,芬芳鲜花已消歇不再并开。
怜思心之不可惩兮,证此言之不可聊。
可怜思念之心不能止住,证明这些谎言不可信赖。
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为此之常愁。
宁愿忽然死去从流而亡,不忍心再作此常愁之态。
孤子唫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
孤独的人悲叹着拭去泪水,被放逐的人受贬谪不能返回。
孰能思而不隐兮,照彭咸之所闻(23)。
谁能满怀思念而不心痛?清楚地听说彭咸的所作所为。
登石峦以(24)远望兮,路眇眇(25)之默默。
登上石山向远处瞭望,道路纡远而又静默。
入景(26)响之无应兮,闻(27)省想而不可得。
进入光影声响都无回应之地,听闻省视思索一无所获。
愁郁郁之无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
愁思郁郁没有一点快乐,居处总戚戚悲凉不能自解。
心鞿羁而不形兮,气缭转而自缔。
心中有所束缚挣扎不开,血气缭绕自我纠缠打结。
穆眇眇(28)之无垠兮,莽芒芒之无仪。
静穆时渺渺没有边际,苍莽处茫茫没有形态。
声(30)(29)有隐而相感兮,物有纯而不可为。
声音隐蔽而能相感应,事物纯美却每多无奈。
藐蔓蔓之不可量兮,缥(31)绵绵之不可纡。
渺渺漫漫不可量度,悠悠长长不可收束。
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32)之不可娱。
愁心深重常自感悲痛,疾飞高远也并无欢娱。
凌大波而流风(33)兮,托彭咸之所居。
乘着大波顺风而流,将托寄在彭咸所居之处。
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霓之标颠。
登上岩石高高的陡峭河岸,处于雌霓副虹的高颠。
据青冥(34)而摅虹兮,遂倏忽而扪天。
依凭着青天舒展一道彩虹,于是刹时间已摸到苍天。
吸湛(35)露之浮源兮,漱凝霜之雰雰。
将浓浓成团的露水吸饮,用纷纷凝结的寒霜漱口。
依风穴(38)以(37)自息兮,忽倾寤(36)以(37)婵媛。
倚着天上风的穴口休息,忽然全部了悟因而悲忧。
冯昆仑以(39)瞰雾兮,隐㞶山以(39)清江。
凭靠着昆仑山下视云雾,依傍着岷山看清江流。
惮涌湍之磕磕(42)兮,听波声(41)(40)之汹汹。
害怕急流中水石撞击之声,听着涛声汹汹的怒吼。
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芒芒之无纪。
心思纷纷乱乱没有规律,精神迷迷惘惘没有头绪。
轧(43)洋洋之无从兮,驰委移之焉止。
波涛互相倾压难以趋从,连绵起伏奔流着哪儿停住?
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
心如飘浮翻飞一上一下,像两翼在左右摇动拍击。
氾潏潏其前后兮,伴张弛之信期(44)。
像泛滥的大水前后奔涌,伴着涨落定时的汛期。
观炎气之相仍(45)兮,窥烟液之所积。
观看那火焰与烟气相因而生,窥察那云朵与雨滴所以集积。
悲霜雪之俱下兮,听潮水之相击。
悲慨霜与雪一起降下,听着潮水波浪震激。
借光景(47)以(46)往来兮,施黄棘(49)之枉策。
我借着光与影来来往往,使用棘刺做成的弯鞭驾御。
求介子之所存(50)兮,见伯夷之放迹。
去寻求介子推隐居之地,再见一见伯夷放逐之处。
心调度(51)而弗去兮,刻着志之无适。
心里惆怅不已忧思难除,意志坚决哪儿也不会去。
曰: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来者之悐悐。
煞尾:我怨恨往昔的那些期望,悲悼未来更戒惧警惕。
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52)而自适。
浮长江过淮水向东入海,追随伍子胥自求适意。
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53)之抗迹。
眺望大河中的沙洲水渚,悲伤申徒狄的高尚事迹。
骤(54)谏君而不听兮,任(55)重石之何益。
屡屡劝谏君王而不被听从,抱着重石自沉又有何益。
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心头打了死结不能解开,思理壅塞终究没法清理。
(1)回风:旋风,秋季的大风。
(2)声:秋风吹动的声音。倡:通“唱”。
(3)声:指秋风。
(4)盖:覆盖,遮掩。
(5)以:已。不比:比,聚合。不比,分散飘零。
(6)以:已。不比:比,聚合。不比,分散飘零。
(7)荼:苦菜。荠:甜菜。
(8)以:已。不比:比,聚合。不比,分散飘零。
(9)曾:通“增”,屡次。
(10)以:已。不比:比,聚合。不比,分散飘零。
(11)掩:通“淹”,止。
(12)寤:醒,这里指起床。
(13)以:已。不比:比,聚合。不比,分散飘零。
(14)于邑:同“郁悒”,郁闷。
(15)膺:胸,这里指护胸的衣服。
(16)以:已。不比:比,聚合。不比,分散飘零。
(17)仍:因循。
(18)以:已。不比:比,聚合。不比,分散飘零。
(19)存:客观存在的事物。仿佛:模糊不清。
(20)案:同“按”,按捺,抑止。
(21)以:已。不比:比,聚合。不比,分散飘零。
(22)以:已。不比:比,聚合。不比,分散飘零。
(23)闻:耳听。省:目视。想:心想。
(24)以:已。不比:比,聚合。不比,分散飘零。
(25)眇眇:同“渺渺”,遥远不清楚。
(26)景:通“影”,影子。
(27)闻:耳听。省:目视。想:心想。
(28)眇眇:同“渺渺”,遥远不清楚。
(29)声:秋风吹动的声音。倡:通“唱”。
(30)声:指秋风。
(31)缥:缥缈。绵绵:隐约不绝,若有若无的样子。
(32)翩冥冥:黑夜里飞舞,指梦中思绪。
(33)流风:顺风漂流。
(34)青冥:青天,摅:舒展。
(35)湛:露厚重。
(36)寤:醒,这里指起床。
(37)以:已。不比:比,聚合。不比,分散飘零。
(38)风穴:神山名,在昆仑山上,是北方寒风风源之地。
(39)以:已。不比:比,聚合。不比,分散飘零。
(40)声:秋风吹动的声音。倡:通“唱”。
(41)声:指秋风。
(42)磕磕:水击石发出的声音。
(43)轧:“轧忽”之省文,长远貌。
(44)信期:固定的时间。
(45)仍:因循。
(46)以:已。不比:比,聚合。不比,分散飘零。
(47)景:通“影”,影子。
(48)光景:日月之光。
(49)黄棘:神话中的树木名。策:鞭。
(50)存:客观存在的事物。仿佛:模糊不清。
(51)心调度:仔细考虑。
(52)子胥:伍子胥,传说其被吴王夫差赐死之后,尸体被抛入江中,神化而归大海。
(53)申徒:申徒狄,殷末贤臣,力谏纣王不听,抱石自沉而死。
(54)骤:屡次,多次。
(55)任:抱。
关于此诗的作者,从汉代王逸以来历代学者一般认为此诗是屈原所作,但也有研究者提出质疑。如南宋魏了翁《鹤山渠阳经外杂抄》以此篇风格不似屈原而像宋玉、景差之作而怀疑此篇为伪作,明代许学夷《诗源辨体》以语气不似屈原而提出疑问,吴汝纶《古文辞类纂点勘记》以此篇文字太奇而疑为伪作,后来陈钟凡《楚辞各篇作者考》、陆侃如与冯沅君《中国诗史》、刘永济《屈赋通笺》、谭介甫《屈赋新编》、胡念贻《屈原作品的真伪及其写作年代》也从各个角度认为此篇不是屈原所作。但他们质疑的理由一般是从语言、风格、文字、语气各个角度提出的,证据仍不够充足。
关于此诗的创作时间,有作于楚怀王及楚顷襄王时等四种意见。第一种意见,陆侃如《屈原评传》认为是楚怀王十六年(公元前313年)放逐汉北时所作;第二种意见,林云铭《楚辞灯》、夏大霖《屈骚心印》、郭沫若《屈原研究》认为是顷襄王六至七年(公元前293年至前292年)间作品;第三种意见,蒋骥《山带阁注楚辞》认为是自沉汨罗的前一年秋天;第四种意见,王夫之《楚辞通释》、王闿运《楚辞释》认为是屈原自沉时所作,为屈原绝笔。根据篇中流露出的感情,大致可判定此诗是在自沉汨罗前不远之时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