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
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
眴兮杳杳,孔静幽默。
郁结纡轸兮,离愍而长鞠。
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
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
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
章画志墨兮,前图未改。
内厚质正兮,大人所晟。
巧陲不斵兮,孰察其揆正?
玄文处幽兮,蒙瞍谓之不章。
离娄微睇兮,瞽谓之不明。
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
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
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
夫惟党人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
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
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
非俊疑杰兮,固庸态也。
文质疏内兮,众不知余之异采。
材朴委积兮,莫知余之所有。
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
重华不可遌兮,孰知余之从容!
古固有不并兮,岂知其何故!
汤禹久远兮,邈而不可慕。
惩连改忿兮,抑心而自强。
离闵而不迁兮,愿志之有像。
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
舒忧娱哀兮,限之以大故。
乱曰:
浩浩沅湘,分流汩兮。
脩路幽蔽,道远忽兮。
曾唫恒悲兮,永慨叹兮。
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谓兮。
怀质抱青,独无匹兮。
伯乐既没,骥焉程兮。
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
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
曾伤爰哀,永叹喟兮。
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
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
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九章·怀沙》是战国时期楚国诗人屈原创作的一首骚体诗,是《九章》中的一篇。一般认为此诗作于屈原临死前,是诗人的绝命词。此诗历述作者不能见容于时的原因与现状以及南行的心情,为自己遭遇的不幸发出了浩叹与歌唱,希望以自身肉体的死亡来震撼民心、激励君主。全诗语句简短有力,颇有气促情迫之感,反映了诗人的实际感受与心境,在情感与表达形式上与诗的内涵浑然一体。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
初夏的天气盛阳,草木都已经长得茂盛。
伤怀永哀兮,汩徂(2)南土。
我怀着内心的深沉的悲哀,匆匆踏上这南国的土地。
眴(3)兮杳杳,孔静幽默。
眼前一片苍茫,听不出丝毫声响。
郁结纡轸(4)兮,离愍而长鞠(6)。
我九曲的回肠缠着悒郁的愁绪,我遭到患难啊,是这样地穷愁困厄。
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
抚念我的情感,反省我的初志,又只好把难言的冤屈压抑在心底。
刓方以为圜(7)兮,常度(8)未替(9)。
方正的被刻削得圆滑了,正常的法度却没有变易。
易初(10)本迪(11)兮,君子所鄙。
如果转化初衷,改道而行,那是正直的君子所鄙弃的。
章(12)画志(13)墨兮,前图未改。
守绳墨而不变易,照旧地按着规矩。
内厚质正兮,大人所晟。
内心充实而端正,自有那伟大的人物称善赞美。
巧陲不斵(15)兮,孰察其揆正?
巧匠倕还没有挥动斧头,谁能看得出曲直和规矩?
玄文处幽兮,蒙瞍(16)谓之不章(17)。
黑色的花纹放在幽暗的地方,盲人说它没有纹章。
离娄(18)微睇(19)兮,瞽(20)谓之不明。
离娄微闭着眼睛,盲者说他的目盲。
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
白的要说成黑,把上面的倒置下方。
凤皇在笯(21)兮,鸡鹜(22)翔舞。
凤凰关进笼中,鸡鸭却舞蹈翱翔。
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
玉与石混淆在一起,有人拿来一斗而量。
夫惟党人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23)。
那些党人就是这般地鄙陋愚固啊,他们又怎能理解我心之所善。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
责任大,担子重,却陷于沉滞,不被重用。
怀瑾握瑜兮(24),穷不知所示。
贤能的人虽然怀瑾握瑜,被逐困穷又怎能献示于人。
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
村里的狗群起而狂吠,只因为它们少见多怪。
非俊疑杰兮,固庸态也。
小人们非难和疑忌俊杰,是他们庸夫俗子的本性。
文质疏内兮,众不知余之异采。
我举止清疏而内质朴实,他们当然不懂得我的异彩。
材朴委积(25)兮,莫知余之所有。
有用的材料被丢积在一边,人的才华就是这样被掩埋。
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
我仁之又仁义之又义,忠诚老实以充实自己。
重华不可遌(26)兮,孰知余之从容!
舜帝已死不可再生,有谁来赏识我这样的气宇。
古固有不并兮,岂知其何故!
自古来,贤圣不必同时,这到底是什么缘分?
汤禹久远兮,邈(27)而不可慕。
夏禹和商汤已经远隔,就追慕也不能再世。
惩连改忿兮,抑心而自强。
抑制着心中的愤恨,须求得自己的坚强。
离闵而不迁兮,愿志之有像。
身遭不幸,只要我不变节,就会找到我所向往的圣人。
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
回路北上去寻找归宿,日已昏昏,天色将暮。
舒忧娱哀兮,限之以大故(28)。
姑且吐出我的悲哀,生命已经到了尽头。
乱(29)曰:
尾声:
浩浩沅湘,分流汩(30)兮。
浩荡的沅水湘水呵,每天每日地奔流不息。
脩(31)路幽蔽,道远忽兮。
长远的路程阴晦幽蔽,是遥远而蛮荒的旅程。
曾唫(32)恒悲兮,永慨叹兮。
不断地呕吟悲伤,永远地叹息凄凉。
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谓兮。
世间上既没有知己,有何人可以商量。
怀质抱青,独无匹兮。
我为人诚心诚意,但有谁为我佐证。
伯乐既没,骥焉(33)程(34)兮。
伯乐呵已经死了,千里马有谁品评?
民生禀命(35),各有所错(36)兮。
各人的禀赋有一定,各人的生命有所凭。
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
我要坚定我的志趣,决不会怕死贪生。
曾(37)伤爰哀(38),永叹喟兮。
无休无止的悲哀,令人深长叹息。
世溷浊(39)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
世间混浊无人了解我,人心难测,没有人可以听我表叙。
知死不可让,愿勿爱(40)兮。
人生一死不可回避,但愿世上没有什么使我矜惜。
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41)兮。
请记下这件事吧,后进诸君,我将永远以先贤为榜样而前行!
(1)九章:《楚辞》篇名,是屈原所作的九篇散诗的合集。
(2)汩徂:急行。
(3)眴:同“瞬”,看的意思。
(4)纡轸:委曲而痛苦。
(5)离慜:遭忧患。
(6)鞠:困穷。
(7)刓方以为圜:把方的削成圆的。刓:削。圜,同“圆”。
(8)常度:正常的法则。
(9)替:废也。
(10)易初:变易初心。
(11)本迪:变道。
(12)章:明也。
(13)志:记也。
(14)倕:人名,传说是尧时的巧匠。
(15)斵:砍,削。
(16)蒙瞍:瞎子。
(17)章:文彩。
(18)离娄:传说中的人名,善视。
(19)睇:微视。
(20)瞽:瞎子。
(21)笯:竹笼。
(22)鹜:鸭子。
(23)臧:同“藏”。指藏于胸中之抱负。
(24)怀瑾握瑜兮:瑾、瑜,均美玉。
(25)委积:丢在一旁堆着。
(26)遌:遇。
(27)邈:遥远。
(28)大故:死亡。
(29)乱:乐章终篇的结语。
(30)汩:指水流疾貌,或为水的急流声。
(31)脩:长。
(32)唫:同“吟”。此下四句据《史记》补入。
(33)焉:怎么,哪里。
(34)程:量也。
(35)民生禀命:一作“万民之生”。
(36)错:同“措”,安排。
(37)曾:同“增”。
(38)爰哀:悲哀无休无止。《方言》:“凡哀泣而不止日爰。”
(39)溷浊:混乱污浊。
(40)爱:吝惜。
(41)类:楷式,法。
根据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乃作怀沙之赋,遂自投汨罗以死。”此诗写作时间大约可以定位屈原临死前,是诗人的绝命词。也有学者认为此诗是屈原流放中怀念长沙的诗作,大约作于到达长沙之前,而在《九章·哀郢》之后,是屈原决心自杀的预告。
对此诗题“怀沙”,历代颇有歧见。洪兴祖《楚辞补注》、朱熹《楚辞集注》以为是“怀抱沙石以自沉”。汪瑗《楚辞集解》认为:“怀者,感也。沙,指长沙。”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持相同见解:“曰怀沙者,盖寓怀其地(指长沙),欲往而就死焉耳。”
从诗章本身内容情感和《史记》所载屈原身世经历看,“怀沙”指“怀抱沙石以自沉”的可信性应该更大些。 诗篇开首先刻画诗人南行时的心情,两句极度表述忧郁、哀伤心理的诗句,一下子扣住了读者的心弦:“伤怀永哀兮”、“郁结纡轸兮”,——表明诗人在初夏时节步向南方时,悲愤的情绪已达到了难以自抑的地步。客观环境对此时人物的心绪起了极好的衬托作用——“眴兮杳杳,孔静幽默”,唯此“杳杳”“无所见”、“静默”“无所闻”,才更显出“岑僻之境,昏瞀之情”(蒋骥《山带阁注楚辞》)。
如果诗人在临终前的心态仅仅只停留于这种悲哀的水准上,那么,无论诗篇本身还是诗人的形象,都难以令人产生共鸣和敬慕。诗人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没有将笔墨仅仅诉诸于个人遭遇的不幸与感伤上,而是始终同理想抱负的实现与否相联系,希冀以自身肉体的死亡来最后震撼民心、激励君主,唤起国民、国君精神上的觉醒,因而,诗篇在直抒胸臆之后,笔锋自然转到了对不能见容于时的原因与现状的叙述。随之出现的是一系列的形象比喻:或富理性色彩——“刓方为圜”、“章画志墨”、“巧倕不斵”——以标明自己坚持直道、不随世俗浮沉的节操;或通俗生动——“玄文处幽兮,蒙瞍谓之不章”、“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怀瑾握瑜兮”、“邑犬之群吠兮”——用大量生活中习见的例子作譬,以显示自己崇高的志向与追求;这些比喻集中到一点,都旨在表述作者的清白、忠诚却不能见容于时,由此激发起读者的同情、理解与感慨,从而充实了作品丰厚的内在蕴含力,使之产生了强烈的感染力。正是由于有了上述一系列感情的铺垫,故而作者发抒临终前的慨叹便有了厚实的基础与前提,诗篇正文末段的“舒忧娱哀兮,限之以大故”,人们读来也便更觉悲慨而泫然了。
最后部分的“乱辞”,可以说是诗人情感达到高潮的表露。在前面历述现状、原因、心情等以后,诗人至此发出了浩叹与歌唱,它是全诗内容的总结与概括,也是诗人心声的集中倾诉。毫无疑问,在诗人看来,悲哀是悲哀,理想是理想,决不能因为自己行将死去而悲痛至放弃毕生追求的理想,唯有以己身之一死而殉崇高理想,才是最完美、最圆满的结局,人虽会死去,而理想却永远不会消亡。故而诗人最后唱道:“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九章·怀沙》此篇在语言上有一个十分鲜明的特点,似有别于《九章》其他篇(《橘颂》除外):全诗句子大都不长,显得简短有力,读上去颇有急促感。从首句“滔滔孟夏兮”到篇终“乱辞”,几乎大多是四言句(加“兮”字为五言),——这显然是诗人的精心设计。作为临终前的绝命词,诗篇这样的处理,完全符合诗人的实际心境,或换言之,正因为面临自我选择的死亡,才会有气促情迫之感,而运用短促句,正是这种真切心境的实剖,既反映了此时此刻诗人的实际感受与心态,也在情感与表达形式上与诗的内涵浑然一体,从而使读者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诗人高超的艺术功力与匠心于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