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
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
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
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同光。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
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
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
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
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
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
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
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
山峻高而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
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其承宇。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
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接舆髡首兮,桑扈臝行。
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
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
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
乱曰:鸾鸟凤凰,日以远兮。
燕雀乌鹊,巢堂坛兮。
露申辛夷,死林薄兮。
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
阴阳易位,时不当兮。
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
《九章·涉江》是战国时期楚国诗人屈原晚年的作品。此诗可分为五段。第一段述说自己高尚理想和现实的矛盾,阐明这次涉江远走的基本原因;第二段叙述一路走来,途中的经历和自己的感慨;第三段写进入溆浦以后,独处深山的情景;第四段从自己本身经历联系历史上的一些忠诚义士的遭遇,进一步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第五段批判楚国政治黑暗,邪佞之人执掌权柄,而贤能之人却遭到迫害。全诗写景抒情有机结合,比喻象征运用娴熟,体现了诗人高超的艺术水平。
余幼好此奇服(1)兮,年既老而不衰(2)。
我自幼就喜欢这奇伟的服饰啊,年纪老了爱好仍然没有减退。
带长铗(3)之陆离(4)兮,冠切云(5)之崔嵬(6),被(7)明月(8)兮佩宝璐(9)。
腰间挂着长长的宝剑啊,头上戴着高高的切云帽。身上披挂着珍珠佩戴着美玉。
世溷浊而莫余知(10)兮,吾方(11)高驰(12)而不顾(13)。
世道混浊没有人了解我啊,我却高视阔步,置之不理。
驾青虬(14)兮骖(15)白螭(16),吾与重华(17)游兮瑶(18)之圃(19)。
坐上驾着青龙两边配有白龙的车子,我要同重华一道去周游仙境。
登昆仑兮食玉英(20),与天地兮比寿(21),与日月兮同光。
登上昆仑山啊吃那玉的精英,我要与天地啊同寿,我要和日月啊同样光明。
哀南夷(22)之莫吾知兮,旦(23)余济(24)乎江湘(25)。
可悲啊,楚国没人了解我,明早我就要渡过长江和湘水了。
乘(26)鄂渚(27)而反顾(28)兮,欸(29)秋冬之绪风(30)。
在鄂渚登岸,回头遥望国都,对着秋冬的寒风叹息。
步余马兮山皋(32),邸(33)余车兮方林(34)。
让我的马慢慢地走上山岗,让我的车来到方林。
乘舲船(35)余上(36)沅兮,齐(37)吴(38)榜(39)以击汰(40)。
坐着船沿着沅水向上游前进啊!船夫们一齐摇桨划船。
船容与(41)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42)。
船缓慢地不肯行进啊,老是停留在回旋的水流里。
朝发枉陼(43)兮,夕宿辰阳(44)。
清早我从枉渚起程啊,晚上才歇宿在辰阳。
苟(45)余心其端(46)直兮,虽僻远之何伤(47)?
只要我的心正直啊,就是被放逐到偏僻遥远的地方又有何妨?
入溆浦(48)余儃佪(49)兮,迷不知吾所如(50)。
进入溆浦我又迟疑起来啊,心里迷惑着不知我该去何处。
深林杳(51)以冥冥(52)兮,乃猿狖(53)之所居。
树林幽深而阴暗啊,这是猴子居住的地方。
山峻高而蔽日兮,下幽晦(54)以多雨。
山岭高大遮住了太阳啊,山下阴沉沉的并且多雨。
霰雪纷其无垠兮(55),云霏霏(56)其承(57)宇(58)。
雪花纷纷飘落一望无际啊,浓云密布好像压着屋檐。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
可叹我的生活毫无愉快啊,寂寞孤独地住在山里。
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59)。
我不能改变志向去顺从世俗啊,当然难免愁苦终身不得志。
接舆(60)髡首(61)兮,桑扈(62)臝行。
接舆剪去头发啊,桑扈裸体走路。
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63)。
忠臣不一定被任用啊,贤者不一定被推荐。
伍子(64)逢殃(65)兮,比干(66)菹醢(67)。
伍子胥遭到灾祸啊,比干被剁成肉泥。
与前世而皆然(68)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与前世相比都是这样啊,我又何必埋怨当今的人呢!
余将董道(69)而不豫(70)兮,固将重昏而终身(71)。
我要遵守正道毫不犹豫啊,当然难免终身处在黑暗之中。
乱曰:鸾鸟凤凰(72),日以远兮。
尾声:鸾鸟、凤凰,一天天远去啊;
燕雀乌鹊(73),巢堂(74)坛(75)兮。
燕雀、乌鹊在厅堂和庭院里做窝啊。
露申(76)辛夷(77),死林薄(78)兮。
露申、辛夷,死在草木丛生的地方啊;
腥臊(79)并御(80),芳(81)不得薄(82)兮。
腥的臭的都用上了,芳香的却不能接近啊。
阴阳易位(83),时不当兮。
黑夜白昼变了位置,我生得不是时候啊。
怀信(84)侘傺(85),忽(86)乎吾将行兮。
我满怀着忠信而不得志,只好飘然远行他方。
(1)奇服:奇伟的服饰,是用来象征自己与众不同的志向品行的。
(2)衰:懈怠,衰减。
(3)铗:剑柄,这里代指剑。长铗即长剑。
(4)陆离:长貌。
(5)切云:当时一种高帽子之名。
(6)崔嵬:高耸。
(7)被:同“披”,戴着。
(8)明月:夜光珠。
(9)璐:美玉名。
(10)莫余知:即“莫知余”,没有人理解我。
(11)方:将要。
(12)高驰:远走高飞。
(13)顾:回头看。
(14)虬:无角的龙。
(15)骖:四马驾车,两边的马称为骖,这里指用螭来做骖马。
(16)螭:一种龙。
(17)重华:帝舜的名字。
(18)瑶:美玉。
(19)圃:花园。“瑶之圃”指神话传说中天帝所句的盛产美玉的花园。
(20)玉英:玉树之花。英:花朵。
(21)比寿:一作“同寿”。
(22)南夷:指屈原流放的楚国南部的土著。夷:当时对周边落后民族的称呼,带有蔑视侮辱的意思。
(23)旦:清晨。
(24)济:渡过。
(25)湘:湘江。
(26)乘:登上。
(27)鄂渚:地名,在今湖北武昌西。
(28)反顾:回头看。
(29)欸:叹息声。
(30)绪风:余风。
(31)步马:让马徐行。
(32)山皋:山冈。
(33)邸:同“抵”,抵达,到。
(34)方林:地名。
(35)舲船:有窗的小船。
(36)上:溯流而上。
(37)齐:同时并举。
(38)吴:国名,也有人解为“大”。
(39)榜:船桨。
(40)汰:水波。
(41)容与:缓慢,舒缓。
(42)淹回水而疑滞:这句是说船徘徊在回旋的水流中停滞不前。淹:停留。回水:回旋的水。
(43)枉陼:地名,在今湖南常德一带。陼:同“渚”。
(44)辰阳:地名,在今湖南辰溪县西。
(45)苟:如果。
(46)端:正。
(47)伤:损害。这两句是说如果我的心是正直,即使流放在偏僻荒远的地方,对我又有什么伤害呢?
(48)溆浦:溆水之滨。
(49)儃佪:徘徊。这两句是说进入溆浦之后,我徘徊犹豫,不知该去哪儿。
(50)如:到,往。
(51)杳:幽暗。
(52)冥冥:幽昧昏暗。
(53)狖:长尾猿。
(54)幽晦:幽深阴暗。
(55)霰雪纷其无垠兮:这句是说雪下得很大,一望无际。霰:雪珠。纷:繁多。垠:边际。
(56)霏霏:云气浓重的样子。
(57)承:弥漫。
(58)宇:天空。这句是说阴云密布,弥漫天空。
(59)终穷:终生困厄。
(60)接舆:春秋时楚国的隐士,即《论语》所说的“楚狂接舆”,与孔子同时,佯狂傲世。
(61)髡首:古代刑罚之一,即剃发。相传接舆自己剃去头发,避世不出仕。
(62)桑扈:古代的隐士,即《论语》所说的子桑伯子,《庄子》所说的子桑户。臝:同“裸”。桑扈用驘体行走来表示自己的愤世嫉俗。
(63)以:用。这两句是说忠臣贤士未必会为世所用。
(64)伍子:伍子胥,春秋时吴国贤臣。
(65)逢殃:指伍子胥被吴王夫差杀害。吴王夫差听信伯嚭的谗言,逼迫伍员自杀。
(66)比干:商纣王时贤臣,一说纣王的叔伯父,一说是纣王的庶兄。传说纣王淫乱,不理朝政,比干强谏,被纣王剖心而死。
(67)菹醢:古代的酷刑,将人剁成肉酱。此二字极云比干被刑之惨酷。
(68)皆然:都一样。
(69)董道:坚守正道。
(70)豫:犹豫,踟躇。
(71)固将重昏而终身:这句是说必定将终身看不到光明。重:重复。昏:暗昧。
(72)鸾鸟凤凰:都是祥瑞之鸟,比喻贤才。这两句是说贤者一天天远离朝廷。
(73)燕雀乌鹊:比喻谄佞小人。
(74)堂:殿堂。
(75)坛:祭坛。比喻小人挤满朝廷。
(76)露申:一做“露甲”,即瑞香花。
(77)辛夷:一种香木,即木兰。
(78)林薄:草木杂生的地方。
(79)腥臊:恶臭之物,比喻谄佞之人。
(80)御:进用。
(81)芳:芳洁之物,比喻忠直君子。
(82)薄:靠近。
(83)阴阳易位:比喻楚国混乱颠倒的现实。
(84)怀信:怀抱忠信。
(85)侘傺:惆怅失意。
(86)忽:恍惚,茫然。
关于此篇的写作时间,则有许多分歧。在作于顷襄王时代之说中,蒋骥说较为可取,因从整篇文章的思想来看,与《离骚》等中年之作不同,大致可定为是流放江南多年之后,是屈原晚年的作品,写作时间当在《《九章·哀郢》》之后。
《九章·涉江》全篇一般分为五段。
从开头至“旦余济乎江湘”为第一段,述说自己高尚理想和现实的矛盾,阐明这次涉江远走的基本原因,“奇服”、“长铗”、“切云”之“冠”、“明月”、“宝璐”等都用以象征自己高尚的品德与才能,蒋骥说:“与世殊异之服,喻志行之不群也。”自流放以来,屈原的年龄一天天大起来,身体也一天天衰老下去,可他为楚国的进步的努力绝没有放弃过,朱熹说:“登昆仑,言所致之高;食玉英,言所养之洁。”(《楚辞集注》)他坚持改革,希望楚国强盛的想法始终没有减弱,决不因为遭受打击,遇到流放而灰心。但他心中感到莫名的孤独。“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哀南夷之莫吾知兮”,自己的高行洁志却不为世人所理解,这真使人太伤感了。因此,决定渡江而去。
从“乘鄂渚而反顾兮”至“虽僻远之何伤”为第二段,叙述一路走来,途中的经历和自己的感慨。“乘鄂渚”四句,言自己登上今湖北武昌西面的鄂渚,不禁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途,又放马在山皋上小跑,直到方林(亦在今长江北岸)才把车子停住。“乘舲船”四句言自己沿沅江上溯行舟,船在逆水与漩涡中艰难行进,尽管船工齐心协力,用桨击水,但船却停滞不动,很难前进,此情此景正如诗人自己的处境。“朝发枉陼”四句,接写自己的行程,早上从枉陼出发,晚上到了辰阳,足有一日行程,行程愈西,作者思想愈加坚定。他坚信自己的志向是正确的,是忠诚的,是无私的。同时,坚信无论如何的艰难困苦,自己都不感到悲伤。
从“入溆浦余儃佪兮”至“固将愁苦而终穷”为第三段,写进入溆浦以后,独处深山的情景。“入淑浦”四句言已进入溆浦。溆浦在辰阳的万山之中。这里深林杳冥,榛莽丛生,是猿狖所居,而不是人所宜去的地方。“山峻高”四句写深山之中,云气弥漫,天地相连,更进一步描绘沅西之地山高林深,极少人烟的景象。这是对流放地的环境的形容夸张,也是对自己所处政治环境的隐喻,为下文四句作好铺垫。“哀吾生之无乐兮”四句言自己在这样的政治环境和生活环境当中,是无乐可言了。然而就是这样,也绝不改变自己原先的政治理想与生活习惯,决不与黑暗势力同流合污,妥协变节。
从“接舆髡首兮”至“固将重昏而终身”是第四段,从自己本身经历联系历史上的一些忠诚义士的遭遇,进一步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论语·微子》说:“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战国策·秦三》说:“箕子接舆,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接舆被发佯狂,是坚决不与统治者合作的表示。《孔子家语》说桑扈“不衣冠而处”,也是一种玩世不恭,不与统治者合作的行为。“接舆”六句是通过两种不同类型的四个事例来说明一个观点:接舆、桑扈是消极不合作,结果为时代所遗弃;伍员、比干是想拯救国家改变现实的,但又不免杀身之祸,所以结论是“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与前世而皆然兮”四句说自己知道,所有贤士均是如此,自己又何怨于当世之人!表明自己仍将正道直行,毫不犹豫,而这样势必遭遇重重黑暗,必须准备在黑暗中奋斗终身。
“乱曰”以下为第五段。批判楚国政治黑暗,邪佞之人执掌权柄,而贤能之人却遭到迫害。“鸾鸟凤凰”四句,比喻贤士远离,小人窃位。凤凰是古传说中的神鸟,这里比喻贤士。“燕雀乌鹊”用以比喻小人。“露申辛夷”四句言露申辛夷等香草香木竟死于丛林之中,“腥臊”比喻奸邪之人陆续进用,而忠诚义士却被拒之门外。“阴阳易位”四句更点出了社会上阴阳变更位置的情况,事物的是非一切都颠倒了,他竟不得其时。不言而喻,他一方面胸怀坚定的信念,另一方面又感到失意徬徨。既然龌龊的环境难以久留,他将要离开这里远去。
这首诗一个最突出的特点是诗中有一大段记行文字。这段文字描绘了沅水流域的景物,成为中国最早的一首卓越的纪行诗歌,对后世同类诗歌的创作发生了影响。诗中景物描写和情感抒发的有机结合,达到了十分完美的程度。在诗歌的第二段,通过行程、景物、季节、气候的描写和诗人心灵思想的抒发,刻画了一位饱经沧桑,孤立无助,登上鄂渚回顾走过的道路的老年诗人的形象,又展示了一叶扁舟在急流漩涡中艰难前进的情景,舟中的逐臣的心绪正与这小船的遭遇一样,有着抒发不完的千丝万缕的感情。而诗歌第三段进入溆浦之后的深山老林的描写,衬托出了诗人寂寞、悲愤的心情,也令人扼腕。此篇比喻象征手法的运用也十分纯熟。诗歌一开始,诗人便采用了象征手法,用好奇服、带长铗、冠切云、被明月、佩宝璐来表现自己的志行,以驾青虬骖白螭、游瑶圃、食玉英来象征自己高远的志向。最后一段,又以鸾鸟、凤凰、香草来象征正直、高洁;以燕雀、乌鹊、腥臊来比喻邪恶势力,充分抒发了诗人内心对当前社会的深切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