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籍。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
庭院静,空相忆。无说处,闲愁极。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处也,彩云依旧无踪迹。谩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
《满江红·暮春》是宋代词人辛弃疾的词作。这是一首十分委婉缠绵的伤春相思词,抒发了一个女子暮春时节对远行情人的怀念之情。上阕写江南暮春景色,下阕由此兴起怀人之感。江南暮春,年年景色依旧,而当年此时与所思之人离别,至今踪迹杳然,所以由睹景而思人,再由思也枉然而闲愁满腹,最后很想登楼远望,但所思之人既已不能归来,则登楼也只能看到一片平芜,不见伊人的倩影。全词意境优美,感情真挚,堪称佳作。
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1)。花径里、一番(2)风雨,一番(2)狼籍(3)。红粉(4)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5)密。算年年、落尽刺桐花(6),寒无力。
我的家住在江南,又过了一次清明寒食节日。一场风雨过后,在花丛中的路上,一片散乱的落花。落下来的红花,静静地随着流水走了。园林里渐渐地觉得清绿的树叶茂密了。我计算了一下:年年刺桐花落尽的时候,寒天的力量一点也没有了。
庭院静,空相忆。无说处,闲愁(7)极。怕流莺乳燕(8),得知消息。尺素(9)如今何处也,彩云(10)依旧无踪迹。谩(11)教人、羞(12)去上层楼(13),平芜(14)碧。
庭院寂静,我在空空地想着她。我为国而愁的太利害了,但没有地方说,因为那些流莺乳燕太可怕了,如果她们知道了这个消息,又要陷害我。如今也不知道书信在哪里,我想念的朋友仍然没有踪迹。空教我上楼去瞭望。我到楼上去的次数太多了,实在没有脸面再上去了。即使是到了楼上也看不到我想念的人,只看见楼外的原野上一片碧绿的庄稼。
(1)清明寒食:这是春天的两个节日。寒食,约在冬至后一百零五天左右,清明节前一二天。
(2)一番:一番,前一个作一阵解,后一个作一片解。
(3)狼籍:散乱。
(4)红粉:形容红花飘落。
(5)清阴:碧绿的树叶茂密。
(6)刺桐花:植物,豆料。一名海桐。落叶乔木,春天开花,有黄红、紫红等色。生长在南方。福建的泉州又名刺桐城。
(7)闲愁:为国家之愁。作者在很多场合里,把国家之愁,都说作闲愁。
(8)流莺乳燕:指权奸佞臣。他们鼓唇弄舌,搬弄是非。
(9)尺素:书信。
(10)彩云:又作“绿云”,指想念的人。
(11)谩:作空、徒解。
(12)羞:没有脸面,这是说高楼上去的次数太多了,不好意思的再上了。
(13)层楼:高楼。
(14)平芜:平原、原野。
《满江红·暮春》此词一说作于宋孝宗隆兴二年(1164年),当时辛弃疾在江阴军签判任上;一说作于宋光宗绍熙三年(1192年)至五年(1194年),当时辛弃疾在福建任提点刑狱、安抚使等官。
《满江红·暮春》是一首十分委婉缠绵的伤春相思词,写一位空闺女子怀念情人而又羞涩难言的情绪状态,逼近婉约派词人秦观的风调。擅长于写豪壮沉郁之词的辛弃疾,能以似水柔情写女子的相思怨别,足见他的大家风范。
此词分上下两阕,上阕重在写景,下阕重在抒情,也是长调最常用的章法。既然属常见常用,那么易陷于窠臼。但此词既不落俗套,又有新特点,委婉但不绵软,细腻但不平板。做到这一步,全赖骨力。具体地说每句之中,皆有其“骨”,骨者,是含义深厚,分量沉重,足以引人注目的字面;由骨而生“力”,就足以撑住各句,振起全篇。
上阕写这女子眼中的暮春景象。这样写,不仅为下阕抒情作好了铺垫,而且已暗蓄着红颜难久而年华虚度的悲愁。起拍点明时间地点,情韵含藏。如“家住江南”,看来不过点明地点,却能突出这是一位比之塞北女子更娇柔的江南女子的哀怨。如写清明寒食,不过是先叙出抒情的特定时间,为下文写景著力,却以一个“又”字传神,表明不止一次独自度过暮春的寂寞和哀怨,使往年暮春的心情被其调动起来。以下一气贯注,铺写残春凋零景象,也于景中含情。“一番……一番……”的句式,是抒情重笔,表明经过许多次风雨之后,如今的花径里已经狼藉不堪了。“红粉”两句,接前风雨而来,实描花落水流红的残春景象,和绿意渐浓、园林寂寞的风光。其中的一“暗”字,一“渐”字,如钝刀割肉,拉长了感觉的时间,表明她饱受煎熬的时间很长。除了写出时光的流转之外,在古典诗词的传统语境里,还有一定的象征意味,象征着青春美貌的流失。特别是作者用“红粉”一词时,花落所隐含的美人衰老无华的意思更明显。“算年年”以下数语,拈出刺桐花,以作补充,变泛论为实说。用一“算”字,总束暮春风光,并举出很少入词的暮春刺桐花落,来表明春光的不再,天气的转暖。“寒无力”三字,颇为生新惹目,自是“骨”之所在。寒,谓花朵瘦弱,故无力附枝,只得随风飘落,不得以清阴绿叶之盛壮,而耀威于枝头。寒花与密叶之比较,亦可使人联想。倘能结合作者的处境、心绪而谓其隐含君子失意与小人得势之喻,似非无稽。这样残春景象,在他有点有面的描写中,被收拾无遗,而这位江南女子的伤春之情,也已经从中沁出。就章法而论,此处隐含的比喻,则是由上阕写景转入下阕抒情的过渡,唯其含而能隐,故尤耐人寻味。
下阕在此描写的基础上,写她的孤寂和苦闷,羞涩和矜持,把一个含羞含情的年轻女子的相思情愫,刻画得体贴入微,美轮美奂;换头的“静”字,承上启下,既指芳花凋零之后的寂静,也写情人不在的孤寂。因为难以忍受这过度的“静”,所以她“相忆”远方的游子,可是在“相忆”之始,她已感觉“相忆”的徒劳——“空”字是明证,正像上阕起韵的“又”字一样,这里的“空”字,也很能含蓄传恨。以下写“相忆”之情不仅“空”,而且“无说处”,这就加倍传写了她的苦闷和幽怨,所以她感到“闲愁极”。然而这无尽的闲愁,这带有幽怨的相思,依然是“无说处”的。以下就“无说处”转写作者的羞涩和矜持。这满怀的闲愁,只能深藏在心中,不仅不能对伊人说,对别人说,而且还生怕流莺乳燕知道。这里,在她极度的羞涩和矜持中,似还隐含着这样的意思:这段感情是不能为外人所窥破的,是非同寻常的。由是,她只好自己隐忍着,在情感的苦汁里泡得透湿。“尺素”以下,由眼前所感苦境,转入对于游子的痴情等待中去。言其既得不到伊人的一封信,也不知道伊人如今身在何方。以“彩云”这一美好的称谓指称对方,表明了她的痴迷未减,以“依旧”来暗怨游子的薄幸,一直未告诉她自己的行踪。这一痴一怨,与前文相忆而无说处一样,表明她的内心充满着惶惑和矛盾,欲爱不得,欲罢不能。结韵虽然把她内在情愫化为情蕴饱满的形象,所传达的感情也如此充满了矛盾:她羞上层楼,怕见平芜,却又情不自禁,登楼远望。作者写女子的相思,运笔如此缠绵悱恻,细腻宛转,确能勾魂摄魄,令人赏叹无置。
对于这样一首从女性那一面写来的闺中念远词,因为读解到这一层次不能窥见抒情主体的精神风貌,所以人们往往试图给它“最终的解释”,即把它与作者自身的情感状态联系起来,因而得出它是一首政治寄托词的结论。如以春意衰败寄托时局衰微之意,以盼望游子音讯,寄托盼望北伐消息之意,以怕流莺乳燕,寄托忧谗畏讥之心,也就是说,词中这位寂寞的江南女子,是作者对于自己的政治形象的审美化和柔化创造。中国诗词既然原有“美人香草”的抒情路子,采取这一角度来解释此词,也就未必不可以成立。只不过要句句扣死,却也未免失于穿凿。倒不如取“有寄托入,无寄托出”的认知态度,更为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