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
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
徘徊丘垄间,依依昔人居。
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杇株。
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
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
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归园田居》是晋宋之际文学家陶渊明的组诗作品,共五首(一本作六首)。第四首写作者亲自参加劳动和对劳动的热爱,表明他不但没有因早出晚归地辛苦劳动而减少对劳动的兴趣,反而加深了他对劳动的感情,坚定了他终生归耕的决心。
久去(1)山泽游(2),浪莽(3)林野娱。
离山泽去做官已经很久,现在又返林野尝到欢娱。
试(4)携子侄辈,披榛(5)步荒墟(6)。
且携着我的儿女侄子们,拨开那乱草木寻访废墟。
徘徊丘垄(7)间,依依(8)昔人居。
我往返在荒野墓地之间,依稀地可认出往日旧居。
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杇株(9)。
房屋的井灶下留有遗迹,桑和竹残存着枯朽干株。
借问采薪者,此人(10)皆焉如(11)?
我打听在这里打柴的人:过去的居住者都到哪里?
薪者向我言,死没(12)无复余。
这里的打柴人便对我说:都死光了没有留下后裔。
一世(13)异朝市(14),此语真不虚。
三十年就改变朝市面貌,这句话可真是一点不虚!
人生似幻化(15),终当归空无。
人一生就好似虚幻变化,到最终都不免归于空无。
(1)去:离开。
(2)游:游宦。
(3)浪莽:放荡、放旷。
(4)试:姑且。
(5)榛:丛生的草木。
(6)荒墟:废墟。
(7)丘垄:坟墓。
(8)依依:思念的意思。
(9)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杇株:这两句是说这里有井灶的遗迹,残留的桑竹枯枝。杇(wū ):涂抹。
(10)此人:此处之人,指曾在遗迹生活过的人。
(11)焉如:何处去。
(12)没:死。一作“殁”。
(13)一世:三十年为一世。
(14)朝市:城市官吏聚居的地方。
(15)幻化:虚幻变化,指人生变化无常。
陶渊明从二十九岁起开始出仕,任官十三年,一直厌恶官场,向往田园。他在晋安帝义熙元年(405)四十一岁时,最后一次出仕,做了八十多天的彭泽县令即辞官回家。以后再也没有出来做官。据《宋书·陶潜传》和萧统《陶渊明传》云,陶渊明归隐是出于对腐朽现实的不满。当时郡里一位督邮来彭泽巡视,官员要他束带迎接以示敬意。他气愤地说:“我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陶渊明天性酷爱自由,而当时官场风气又极为腐败,谄上骄下,胡作非为,廉耻扫地。一个正直的士人,在当时的政治社会中决无立足之地,更谈不上实现理想抱负。陶渊明经过十三年的曲折,终于彻底认清了这一点。陶渊明品格与政治社会之间的根本对立,注定了他最终的抉择——归隐。从此他结束了时隐时仕、身不由己的生活,终老田园。归来后,作《归园田居》诗一组。
作者之所以毅然弃官归田,并在这组诗的第三首中表达了只求不违所愿而不惜劳苦耕作、夕露沾衣的决心,为的是复返自然,以求得人性的回归。
第四首诗的前四句写归田园后偕同子侄、信步所之的一次漫游。首句“久去山泽游”,是对这组诗首篇所写“误落尘网中”“久在樊笼里”的回顾。次句“浪莽林野娱”,是“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的作者在脱离“尘网”、重回“故渊”,飞出“樊笼”、复返“旧林”后,投身自然、得遂本性的喜悦。这句中的“浪莽”二字,义同放浪,写作者此时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身心状态;逯钦立校注的《陶渊明集》释此二字为“形容林野的广大”,似误。句中的一个“娱”字,则表达了“性本爱丘山”的作者对自然的契合和爱赏。从第三句诗,则可见作者归田园后不仅有林野之娱,而且有“携子侄辈”同游的家人之乐。从第四句“披榛步荒墟”的描写,更可见其游兴之浓,而句末的“荒墟”二字承上启下,引出了后面的所见、所问、所感。
陶诗大多即景就事,平铺直叙,在平淡中见深意、奇趣。这首诗也是一首平铺直叙之作。诗的第五到第八句“徘徊丘垄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杇株”,紧承首段的末句,写“步荒墟”所见,是全诗的第二段。这四句诗与首篇中所写“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那样一幅生机盎然的田园画适成对照。这是生与死、今与昔的对照。既淡泊而又多情、既了悟人生而又热爱人生的作者,面对这世间的生与死、时间的今与昔问题,自有深刻的感受和无穷的悲慨。其在“丘垄间”如此流连徘徊、见“昔人居”如此依依眷念、对遗存的“井灶”和残杇的“桑竹”也如此深情地观察和描述的心情,是可以想象、耐人寻绎的。
诗的第九到第十二句是全诗的第三段。前两句写作者问;后两句写薪者答。问话“此人皆焉如”与答话“死没无复余”,用语都极其简朴。而简朴的问话中蕴含作者对当前荒寂之景的无限怅惘、对原居此地之人的无限关切;简朴的答话则如实地道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而在它的背后是一个引发古往今来无数哲人为之迷惘、思考并从各个角度寻求答案的人生问题。
诗的第十三到第十六句“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是最后一段,写作者听薪者回答后的所感。这四句诗参破、说尽了盛则有衰、生则有死这样一个无可逃避的事物规律和自然法则。诗句看似平平淡淡,而所包含的感情容量极大,所蕴藏的哲理意义极深;这正是所谓厚积而薄发,也是陶诗的难以企及之处。读陶诗,正应从中看到他内心的境界、智慧的灵光,及其对世事、人生的了悟。
有些赏析文章认为作者此行是访故友,是听到故友“死没无复余”而感到悲哀。但从整首诗看,诗中并无追叙友情、忆念旧游的语句,似不必如此推测。而且,那样解释还缩小了这首诗的内涵。王国维曾说,诗人之观物是“通古今而观之”,不“域于一人一事”(《人间词话删稿》),其“所写者,非个人之性质”,而是“人类全体之性质”(《红楼梦评论·馀论》)。这首诗所写及其意义正如王国维所说。作者从“昔人居”、耕者言所兴发的悲慨、所领悟的哲理,固已超越了一人一事,不是个人的、偶然的,而是带有普遍性、必然性的人间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