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
水宿淹晨暮,阴霞屡兴没。
周览倦瀛壖,况乃陵穷发。
川后时安流,天吴静不发。
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
溟涨无端倪,虚舟有超越。
仲连轻齐组,子牟眷魏阙。
矜名道不足,适己物可忽。
请附任公言,终然谢天伐。
《游赤石进帆海》是南朝宋诗人谢灵运创作的一首五言古诗。这首诗分三个层次,前六句为第一层,写倦游赤石,进而起帆海之想。中间六句为第二层次,正写帆海情状与心态变化。最后六句为第三层次,即游生想,结出顺天适己,安养天年之旨。这首诗语言中充实而溢于外,风华流丽而不伤于巧,情、景、理的完美结合,使之成为山水诗佳作。
首夏犹清和(1),芳草亦未歇(2)。
初夏仍然清爽暖和,小草也没有停止生长,仍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水宿(3)淹晨暮(4),阴霞(5)屡兴没(6)。
水上的舟船将晨暮连成一体分不清早晚,阴云和彩霞多次变换,时而阴云密布,时而彩霞满天。
周览(7)倦瀛壖,况乃(9)陵(10)穷发。
遍观海边岸上的景物已觉得厌倦,何况是漂游游览。
川后(11)时安流,天吴(12)静不发(13)。
波神使河流安静的流淌,水伯也不掀起波涛。
扬帆(14)采石华(16),挂席(15)拾海月(17)。
张帆行舟去采石华,扬帆起航去捡海月。
溟涨(18)无端倪(19),虚舟(20)有超越(21)。
大海无边无际,没有载物的空船超然漂行。
仲连轻齐组(22),子牟眷魏阙(23)。
鲁仲连轻视齐国的封赏,公子牟留恋王室的高官厚禄。
矜名(24)道不足(25),适己(26)物可忽(27)。
崇尚功是有愧于道的,适己所安,物欲是可以摆脱的。
请附(28)任公言(29),终然谢天伐(30)。
将听从任公之言,弃功名利禄以全吾生。
(1)首夏犹清和:首夏:初夏。犹:仍然。清和:清爽和暖。张平子《归田赋》有“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句,即本此而作。
(2)亦未歇:也没有停止生长,仍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3)水宿:生活在水中,即住宿舟船之上。
(4)淹晨暮:将晨暮连成一体,分不清早晚。
(5)阴霞:阴云和彩霞。
(6)屡兴没:多次变换,即或雨或晴,时而阴云密布,时而彩霞满天。
(7)周览:遍观,即全都游览过了。
(8)倦瀛蠕:(蠕rú,旧读ruǎn):对海边岸上的景物已觉得厌倦。传说九州之外有大瀛海包围,故东海也可泛称为瀛。
(9)况乃:何况是。
(10)陵:凌驾,漂游。
(11)川后:波神。曹植《洛神赋》:“川后静波。”
(12)天吴:水伯。《山海经》:“朝阳之谷神日天吴,是水伯也。”
(13)不发:不动作,不激荡,不掀起波涛。《楚辞·九歌·湘君》:“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14)扬帆:张帆行舟的意思。
(15)挂席:张帆行舟的意思。
(16)石华:可食用的海味水产。
(17)海月:可食用的海味水产。
(18)溟涨:泛指海洋。
(19)无端倪:无头无尾,无边无际。
(20)虚舟:没有载物的空船。
(21)超越:超然漂行。
(22)仲连轻齐组:鲁仲连轻视齐国的封赏。《史记·鲁仲连传》载:齐田单攻燕聊城不下,鲁仲连乃用计迫使燕将自杀,于是聊城被破。齐君想封赏鲁仲连,而他不要封赏,逃隐于海上。组,系冠帽或印章的丝带,借指官爵。
(23)子牟眷魏阙:公子牟留恋王室的高官厚禄。《吕氏春秋》载中山公子牟谓詹子日:“身在江海之上,心居魏阙之下,奈何?”这里借用来讽刺假隐士。魏阙,富门外悬法之处,代指政界官场。
(24)矜名:崇尚空名。
(25)道不足:不足道,不值得称道。
(26)适己:顺从自己的本性。
(27)物可忽:万事万物(所有的功名利禄)都可以忘记。
(28)附:依附,遵从。
(29)任公言:指任公教导孔子的一段话,见《庄子·山木》篇,大意是直木先遭伐,甘泉先被喝,人太聪明、太惹眼,也容易首先遭到不测。孔子认为有理,就逃到大泽之中隐居起来。
(30)终然谢天伐:终然:自然老死,全命而终。谢:辞去,避免。天伐:与“终然”相对,指人为因素或外力影响而致损毁夭折。
南亭之游后,谢灵运开始了他在永嘉境内的探奇搜胜。一方面山水并不能真正抚平他心中的幽愤;然而另一方面,山水又使他获得宣泄而趋于暂时的平衡。景平元年(423)初夏,作者由山入海,即景思昔,为表达自己全身保真的意愿,创作了《游赤石进帆海》这首诗。
《游赤石进帆海》这首诗分三个层次,由起句到“况乃陵穷发”为第一层,写倦游赤石,进而起帆海之想。由“川后”句至“虚舟”句为第二层次,正写帆海情状与心态变化。“仲连”句以下,为第三层次,即游生想,结出顺天适己,安养天年之旨。心情的变化则是贯串全诗的主线。
“首夏”二句遥应《游南亭》诗“未厌青春好,已睹朱明移”,既点明此游节令,又显示了一种莫可如何而慰情聊胜无的复杂心情。游南亭触景生情,由春夏迭代中,深哀盛年已去,衰疾在斯。这里说,初夏了,天气总算还清爽煦和,芳草也未尝因骄阳的淫威而枯萎。可见诗人似乎已从前诗的悲感中稍稍复苏。尤可注意:“芳草犹未歇”,实反用《离骚》“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则又于自幸自慰中,见出谢客这位“逐臣”的傲兀性格来。但是这种欣慰并不能维持多久,在出郡数十里南游赤石中,日复一日地水行水宿,未免单调,而阴晴的变化,云霞的出没,也因屡见而失去了新鲜之感。这滨海的周游,已使人厌厌生“倦”,更何况面临的是极北不毛之地,穷发更北的溟海呢。有人认为“况乃临穷发”是写诗人豪情勃发,顿起泛海之想,然而“况乃”二字分明承“倦瀛壖”来,见出帆海之前,诗人的心情并不甚佳。
然而当舟船沿港湾进入大海,奇景忽开,水面一平如镜,川后既令江水安流,八首八足八尾背青黄的朝阳谷神水伯天吴,虽然脾气暴虐,此时却也“静不发”,仿佛都在迎接诗人的来游。于是他高张云帆,泛舟海上,随意掇取那形如龟足的石华,那其大如镜白色正圆的海月。而当他抬头回望时,溟海无涯,心情也竟如坐下的轻舟而起凌虚凭空之想。
出涯涘而观大海,诗人之所感,必也与《庄子·秋水》中那位河伯一样,涵容无尽的海波,真使他心胸开张,一扫积日累月的烦酲。于是他即游生想,远追往古,进而悟彻了人生的至理:海上曾有过形形色色的隐者,有助齐却燕,功成辞赏而退的鲁仲连;也有“身在江海之上,心居魏阙之下”的公子年(见《庄子·让王》)。形踪虽似,而其趣迥异。后者只是矜伐虚名的假隐士,与庄子所说的“无以得殉名”(《秋水》)格格不入,有亏大道。而似鲁仲连所说“吾与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才深合漆园傲吏物我两忘,适己顺天,“返其真”的至理。两者相较,诗人似乎对自己既往自负任气蹙蹙于一己得失的生活有所警省,他愿意铭记《庄子·山木》中太公任(任公)教训孔子的一段话:“直木先伐,甘泉先竭”。露才扬己,必遭天伐,唯有“削迹损势”,澡雪精神,中充而外谦,才能养生全年——这正与渊深无底,广浩无涯,却一平如镜的大海一样。诗至此,情景理完全契合无际。
方东树《昭昧詹言》曾指出,谢客博洽而尤熟于《庄》,此诗不仅取义于《庄子》,而且在构想上也有得于《秋水篇》。诗以赤石为宾,帆海为主,以“周览倦瀛壖,况乃陵穷发”与“溟涨无端倪,虚舟有超越”两联作转折顿束,遂在层曲的写景抒情中表达了出涯涘而睹汪洋所引起的精神升华,情与理与典实均能合若符契,足见谢诗结构之精。
《游赤石进帆海》此诗的情理又都在自然精美的写景记游中自然地体现。“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海产珍奇,而俯拾皆是,可见诗人扬帆于暖风静海中盈满心胸的恬适之感,于是下文请从任公适己顺天之想也就水到渠成了。鲍照评谢诗云“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南史·颜延之传》),正是指的这种中充实而溢于外,风华流丽而不伤于巧的语言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