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
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
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
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
乐饮过三爵,缓带倾庶羞。
主称千金寿,宾奉万年酬。
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
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
盛时不再来,百年忽我遒。
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
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
《箜篌引》是三国时期曹魏文学家曹植创作的一首游宴诗,此诗通过歌舞酒宴上乐极悲来的感情变化,抒发了作者对生命的感慨,展示了建安时代特有的社会心理,表达了人生短促的苦闷和建立不朽功业的渴求这一主题,表现出“雅好慷慨”的时代风格。全诗章法巧妙,独具匠心。
置酒高殿(2)上,亲交(3)从我游。
把酒桌摆到高高的殿堂上,让亲戚朋友陪着东家欢乐。
中厨(4)办丰膳(5),烹羊宰肥牛。
吩咐厨房置办丰盛的佳肴,杀猪宰羊一片繁忙。
秦筝(6)何慷慨(7),齐瑟(8)和(9)且柔(10)。
秦筝弦音高亮,齐瑟柔和绵长。
阳阿(11)奏奇(12)舞,京洛(13)出名讴(14)。
阳阿之地善于表演杰出的舞蹈,东京洛阳频出著名的歌曲。
乐饮(15)过(16)三爵(17),缓带(18)倾庶羞(19)。
高兴地喝过三巡酒,便都宽松了腰带不管体面尽情地吃喝。
主称(20)千金寿(21),宾奉(22)万年酬(23)。
主家赠送众人财帛,宾客献上祝寿的话。
久要(24)不可忘,薄终义所尤(25)。
请记住今天的情谊,结交朋友不能始厚薄终。
谦谦(26)君子德,磬折(27)欲何求(28)?
主家今日谦虚恭敬,弯腰鞠躬似有所求?
惊风(29)飘(30)白日,光景(31)驰西流。
骤起的疾风吹落日头,时间不知不觉已到了傍晚。
盛时(32)不再来(33),百年(34)忽(35)我遒(36)。
盛年不可再来,转眼就是百年。
生存华屋(37)处,零落(38)归山丘。
从小生长在富贵人家,到老也得凄凉地葬入山丘。
先民(39)谁不死,知命(40)复何忧?
先前的人有谁不死,不能及时建功立业才让人担忧?
(1)箜篌引:乐府诗题名,属《相和歌·瑟调曲》。据崔豹《古今注》载:“《箜篌引》,朝鲜津卒霍里子高妻丽玉所作也。”古辞又称《公无渡河曲》,曹植借此题写意,与原诗无关。箜篌,乐器名,古代拨弦乐器,体曲而长似古瑟,共23弦,出自西域,抱于怀中双手拨弄。引,乐府诗体的一种。
(2)高殿:曹植自己所居的侯王的宫殿。
(3)亲交:亲近的朋友。
(4)中厨:厨中,厨房内。
(5)丰膳:丰盛的饭菜。膳,一作“馔”。
(6)秦筝:筝原是五弦乐器,后来秦人蒙恬将之改变成十二弦,故称秦筝。
(7)慷慨:指秦筝声调的激昂。
(8)齐瑟:瑟是古代弦乐器,种类繁多,其弦多者有五十根,少者十几根。《战国策·齐策》载,苏秦曾云:“临淄其民无不鼓瑟也。”因为这种弦乐器为临淄人普遍使用,所以称为齐瑟。
(9)和:指瑟声的和谐。
(10)柔:指瑟声的轻柔。
(11)阳阿:地名,在今山西凤台北。《汉书·外戚传》记载汉成帝皇后赵飞燕早年“属阳阿主家,学歌舞”。此处借指妙舞者。
(12)奇:一作“妙”。
(13)京洛:京都洛阳。
(14)名讴:名曲。讴,歌曲。
(15)乐饮:快乐地饮酒。
(16)过:超过。
(17)爵:古代的一种酒器。
(18)缓带:缓解放松衣带,喻比较随便而不受拘束的样子。
(19)倾庶羞:把各种美味吃个精光。倾,用尽。庶(shù),众多。羞,同“馐(xiū)”,美味的食品。
(20)称:举。
(21)寿:以金帛赠人表示敬意叫寿。《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平原君乃置酒,酒酣以千金为连寿。”
(22)奉:献。
(23)酬:酬谢,答谢。
(24)久要:旧约,旧日的誓约。语出《论语·宪问》:“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要,通“邀”。
(25)尤:责备。
(26)谦谦:谦恭、谦逊的样子。
(27)磬折:弯腰鞠躬的样子,表示恭敬。
(28)欲何求:又作“何所求”。
(29)惊风:疾风。
(30)飘:疾速飘逝。李善注此句“夫日丽于天,风生乎地,而言飘者,夫浮景骏奔,倏忽西迈,余光杳杳,似若飘然。”
(31)光景:指白日,即太阳。这里特指时光。
(32)盛时:盛壮之时。
(33)再来:一作“可再”。
(34)百年:指人的一生。
(35)忽:疾速。
(36)遒:迫近。
(37)华屋:华丽的房屋。
(38)零落:指人事凋零衰落。这里指死亡。古诗《董逃行》:“年命冉冉我遒,零落下归山丘。”
(39)先民:过去的人。
(40)知命:想通了生死的道理。《易经·系辞》:“乐天知命故不忧。”命,这里指生死的自然规律。
《箜篌引》此诗是曹植早期的作品,大约作于建安十六年(211)到二十一年(216)间,其时作者被封为平原侯或临淄侯,生活处境正在得意自适之中。当时曹操的嗣位未定,曹植颇有被立为世子的指望,故多招引宾客,意气正盛。在一次遨游宴饮中,作者写下此诗,以抒发豪情壮志。
该诗的前十六句具言游宴之盛。首句「置酒高殿上」,点明了诗中的主人——诗人自己是位王侯,次句「亲交从我游」,又暗示了他领袖群伦的气派。这两句看似措词平平,其实已经气象不凡,非有子建之身分者不能道此。殿上既有美酒盈樽,厨下又操办了丰盛的膳食,烹羊宰牛,这宴席已极诱人。更奂然称盛的,是席前的音乐歌舞。秦地的筝、齐国的瑟,其音或高亢慷慨,或平和温柔,听来或神情激昂、或怡然微笑。那舞女个个如赵飞燕转世,非但舞姿妙态令人称奇不置,且其樱口所发清歌,亦无非往日洛城帝里的殿堂名曲,令人遥想昔盛,感叹良久。阳阿,此处既代指舞女,又与「京洛」构成巧对,虽是寻常地名,用来亦见诗人的匠心。这般美酒佳肴、轻歌曼舞,更能使席上至亲好友欣然色动,胃脾大开,高高兴兴地把了三巡酒,将酒宴的常礼了结,他们便一个个宽松了腰带,也不去计较是否有失体面,放开肚子尽情地吃喝起来。于是,在歌舞伴催之下,在酒酣耳热之余,盛宴达到了它的高潮顶点——「倾庶羞」,即席面上的美味佳肴倾数一扫而光。好大的胃口,可以想见,客人们吃得是多么惬意,主人看得是多么欢悦。至此,盛宴还未结束,还有更令宾客们惊喜万状的余兴节目。主人捧出黄金千两,说是为众位祝寿的一点小小礼物。宾客们却之不恭,只有拜受了之后奉献上他们的衷心答辞:愿君侯万寿无疆。终于要分手了,众宾临行前再三致意主人:决不忘记往日的友谊誓约,那种对朋友始厚终薄的事,是要受道义谴责的,我们可决不会干。客人是知恩不报非君子,主人却认定施恩图报非君子,他连连谦让:区区薄礼,何足挂齿。我只知保持君子的谦谦之德,舍此别无所求。宴会以宾主间的推心置腹的对答结束,足见主是贤主,宾是嘉宾,他们都是至诚以待人,可不是什么酒肉朋友。惟其如此,这才是一场真正的盛宴,是精神极度轻松、心灵极度愉快的欢宴。
到此为止,也可算一首既有豪阔场面、又有深厚情意的完整的游宴诗了。然而,若仅此而已,便不是建安文学了。「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二句,于篇中突起奇峰。欢会之时,谁曾想到时光消逝。只是到了席罢人散,悄然独处,这才惊觉绚丽朝阳变成了惨淡白日、煦煦温风变成了逼人寒气。「惊风」,非谓风惊,人自惊于风也。这一惊,非但惊醒了诗人,也惊起了全诗,惊动了读者。「惊」之下又继以「飘」、继以「驰」、继以「流」,这些奔涌的字词,令人但觉日色微薄、日影西斜,岁月飞驰如轮、飞逝如水,休说沉酣歌舞,迟暮已在眼前。这一切,委实是惊心动魄。写到这里,悲凉之气掩住了氤氲酒气,瑟瑟风声吹散了歌声乐声,生命短暂的至愁至哀压倒了万寿无疆的善祷善颂,全诗格调,顿然大变,变得面目皆非。这一转折,极突兀、极生硬、极不合理;然而,业已在寻求人生价值、探究生命意义的建安人,在穷欢极乐之下,猛然痛感美好时光实在短促、空前盛况无法重复,就算有百年之寿,很快也就到了尽头,刚才还是高殿华屋竞豪斗奢,转瞬已与草木一起零落,在荒山野墓里化作尘埃——这,又是极正常、极自然、极合于情理的感情,不愧是建安诗人。是以「盛时」以下四句,愈转愈悲,悲凉之气,直要窒息人了。
然而,建安风骨除「悲凉」之外,还有「慷慨」二字,「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便是这种慷慨意气的体现。先民都不免一死,我的命运也将如此,忧也罢,不忧也罢,这个归宿总是注定了的。既是如此,那就乐观起来,让生命充实起来。这二句是卒章显志,虽然短,也可自成一段落。由此读者才能领悟,中六句的悲凉,并不是诗人的消沉,而是他在开朗地说清楚痛苦,以便把痛苦埋葬;读者更能领悟,前十六句的欢宴,也并非是充当中六句的反衬,而正是「复何忧」的具体写照,惟其无忧无戚,故能纵情作乐、纵笔描绘。有此二句,全诗遂成为有机的整体,而不是意义相反的两部分的黏合。诗人的人生思考、诗人的乐观精神、诗人的坦荡胸襟,都在这二句里得到了充分的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