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予先君,以布衣学四方,尝过洛阳,爱其山川,慨然有卜居意,而贫不能遂。
予年将五十,与兄子瞻皆仕于朝,裒橐中之馀,将以成就先志,而获罪于时,相继出走。予初守临汝,不数月而南迁。道出颍川,顾犹有后忧,乃留一子居焉,曰:“姑糊口于是。”既而自筠迁雷,自雷迁循,凡七年而归。
颍川之西三十里,有田二顷,而僦庐以居。西望故乡,犹数千里,势不能返,则又曰:“姑寓于此。”
居五年,筑室于城之西,稍益买田,几倍其故,曰:“可以止矣。”
盖卜居于此,初非吾意也。昔先君相彭、眉之间,为归全之宅,指其庚壬曰:“此而兄弟之居也。”
今子瞻不幸已藏于郏山矣!予年七十有三,异日当追蹈前约,然则颍川亦非予居也。
昔贡少翁为御史大夫,年八十一,家在琅琊,有一子,年十二,自忧不得归葬。元帝哀之,许以王命办护其丧。谯允南年七十二终洛阳,家在巴西,遗令其子轻棺以归。今予废弃久矣,少翁之宠,非所敢望,而允南旧事,庶几可得。然平昔好道,今三十馀年矣。
老死所未能免,而道术之馀,此心了然,或未随物沦散。然则卜居之地,惟所遇可也,作《卜居赋》以示知者。
吾将卜居,居于何所?西望吾乡,山谷重阻。兄弟沦丧,顾有诸子。吾将归居,归与谁处?寄籍颍川,筑室耕田。食粟饮水,若将终焉。念我先君,昔有遗言:父子相从,归安老泉。阅岁四十,松竹森然。诸子送我,历井扪天。汝不忘我,我不忘先。庶几百年,归扫故阡。
我师孔公,师其致一。亦入瞿昙、老聃之室。此心皎然,与物皆寂。身则有尽,惟心不没。所遇而安,孰匪吾宅?西从吾父,东从吾子。四方上下,安有常处?老聃有言:夫惟不居,是以不去。
昔予先君(1),以布衣学四方(2),尝过洛阳,爱其山川,慨然有卜居意,而贫不能遂。
从前,我父亲以平民的身份到四方游学,曾经到过洛阳,喜爱那里的山川景色,感慨赞叹,产生了在洛阳选择一个地方筑室定居的意向,只是因为贫穷才没有如愿。
予年将五十,与兄子瞻皆仕于朝,裒橐中之馀,将以成就先志,而获罪于时,相继出走。予初守临汝,不数月而南迁。道出颍川(3),顾犹有后忧,乃留一子居焉,曰:“姑糊口于是。”既而自筠迁雷,自雷迁循,凡七年而归。
我将近五十岁的时候,与哥哥子瞻两人同时在朝廷中任职,当时本想把积攒下来的钱集中起来买地筑室,完成先人的遗志,可就在此时,兄弟两人都得罪被贬,相继离开京师。我开始时出守临汝,没几个月又被南迁。路过颍川的时候,考虑到今后可能还会有更大的祸患,于是就让一个儿子留下来住在颍川,对他说:“你就姑且在这里糊口吧。”后来,我又从筠州被迁谪到雷州,从雷州迁谪到循州,直到七年之后才遇赦北归。
颍川之西三十里,有田二顷,而僦庐以居。西望故乡,犹数千里,势不能返,则又曰:“姑寓于此。”
颍川西边三十里的地方,有我买下的二顷田,于是就租赁房子在这里住下了。向西遥望故乡,还有好几千里远,而当时的形势又不能回去,于是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暂且就住在这里吧。”
居五年,筑室于城之西,稍益买田,几倍其故,曰:“可以止矣。”
过了五年,在颍川城西边自己盖了房子,又买下一些田,总数差不多比原先增加一倍,这时才对自己说:“可以在这里定居了。”
盖卜居于此,初非吾意也。昔先君相彭、眉之间,为归全之宅,指其庚壬曰:“此而兄弟之居也。”
实际上,在这里定居,并不是我的本意。早先,我父亲经过观察,把彭州、眉州之间的地方定为安葬之地,并且指着它的西北方位说:“这里将来就是你们兄弟两人居住的地方。”
今子瞻不幸已藏于郏山矣!予年七十有三,异日当追蹈前约,然则颍川亦非予居也。
如今,子瞻已经去世,埋葬在郏城县的嵩阳峨眉山;我也已经七十三岁,以后我还要追践前约,实现父亲曾经说过的话。既然如此,那么,颍川也就不是我永久定居的地方了。从前,西汉的贡少翁任御史大夫,已经八十一岁,老家在琅琊,只有一个十二岁的儿子,自己忧虑死后恐怕不能归葬故乡。
昔贡少翁为御史大夫,年八十一,家在琅琊,有一子,年十二,自忧不得归葬。元帝哀之,许以王命办护其丧。谯允南年七十二终洛阳,家在巴西,遗令其子轻棺以归。今予废弃久矣,少翁之宠,非所敢望,而允南旧事,庶几可得。然平昔好道,今三十馀年矣。
汉元帝哀怜他。特地准许,等他死后,皇帝下令护持他的灵柩归葬。三国时的谯允南,七十二岁时死在洛阳,老家在巴西郡,临终前就告诉他的儿子,预先做一口轻便的棺材.以便死后把他的遗体运回老家安葬。现在,我已经退出官场、赋闲家居很久了,不敢奢望能有少翁那样的荣宠,但像谯允南那种死后归葬的事或许还可以实现。不过,我平素就喜爱道家的思想,至今已有三十多年了。
老死所未能免,而道术之馀,此心了然,或未随物沦散。然则卜居之地,惟所遇可也,作《卜居赋》以示知者。
衰老死亡自然是不能避免的,但我几十年学道的结果,对一切都已看得清清楚楚.即使死了以后,这颗心也决不会随着尸体的腐朽而埋没散失,它将永远系念着我的家乡。既然如此,那么,定居的地方,碰到哪里就算哪里,什么地方也都无所谓了。所以,我写作了这篇《卜居赋》,让了解我的人来阅读。
吾将卜居,居于何所?西望吾乡,山谷重阻。兄弟沦丧,顾有诸子。吾将归居,归与谁处?寄籍颍川,筑室耕田。食粟饮水,若将终焉。念我先君,昔有遗言:父子相从,归安老泉。阅岁四十,松竹森然。诸子送我,历井扪天。汝不忘我,我不忘先。庶几百年,归扫故阡。
我将要选择地点定居下来,究竟该住在哪里呢?向西遥望我的家乡,但见山峦重迭。艰难险阻。兄弟二人虽已沉沦埋没,环视左右,还有好多后代。我想回到老家居住,但回去后和谁住在一起呢?只好寄住在颍川,在这里盖起房,耕田种粮,自食其力。每天起来吃着这里的小米,喝着这里的水,就好像要老死在这里了。回想我死去的父亲,曹经有过遗言:父子要在一起,都回归老翁泉旁。四十年过去了,父亲坟地里植下的松树、竹子都已繁茂地生长起来。孩子们送我回归故乡,摸着天空和星辰,行进在山高入云的蜀道上。你们不忘我。我也决不会忘记祖先。或许我死了之后,你们能回故乡祭扫祖先的坟墓。
我师孔公,师其致一。亦入瞿昙、老聃之室。此心皎然,与物皆寂。身则有尽,惟心不没。所遇而安,孰匪吾宅?西从吾父,东从吾子。四方上下,安有常处?老聃有言:夫惟不居,是以不去。
我以孔夫子为师,效法他始终如一,不改其志。也兼学释氏、道家,吸取他们合理的东西。我的心非常明亮,与我的躯体都显得异常沉静。我的躯体自然有完结的时候,但我的心却永远也不会沦没。碰到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安居下来,哪里不可以是我的住宅呢?我向西追随我的父亲,向东则依从我的儿子。天地上下,左右四方,哪里有什么永久居住的地方呢?老子曾经说过:只因为不居住,所以才不存在去与不去的问题。
(1)先君:指作者之父苏洵,详见本书《苏洵文》序言。
(2)以布衣学四方:据作者《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公生十年(1046),而先君宦学(学为官、学六艺)四方。”
(3)颍川:郡名。即今河南许昌。
这篇小赋,为苏辙晚年之作。赋前有一小引。引,文体名。徐师曾说:“唐以后始有此体,大略如序而稍为短简,盖序之滥觞也”(《文体明辨》)。此引,主要说明自己择颍川(今河南许昌市东)而居的经过和原因,委姨曲致地表达出思归不得,随遇而安的闲适心境。
苏辙虽才智卓荦,文名遐迩。但其一生命运乖戾,仕途偃蹇。因论事忠直,敢于直谏,故屡遭贬迁。辙十九岁进士及第。嘉祐六年(1061)与其兄轼同应制举,因其在御制对策中直言抨击仁宗皇帝,在朝中引起激烈争论。不得已以“奏乞留京养亲”未就仕职。治平二年(1065),出任大名府推官。熙宁元年返京,任制置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后又因上书神宗,言辞激切地指斥新法,出任陈州、齐州。熙宁九年(1076)王安石罢相,被诏回改著作佐郎,签书南京判官。后又以其兄轼因诗“谤讪朝廷”罪,上书营救,贬谪筠州。元丰八年(1085)旧党当政,辙虽又被召回京都供职,但不久哲宗亲政,新党重新得势,辙因上疏,反对新政,又被外放,出任地方官。后一贬再贬,由汝州再贬袁州,道出颍川时,留长子苏迟、次子苏适寓居颍川,仅携幼子苏逊同行。苏辙诗云:“老谪讧南岸,万里修燕尝。三子留二子,嵩少道路长”(《次迟韵》)。元符三年(1100)苏辙便辞官,隐居颍川,过田园隐逸生活,终日默坐参禅,读书著述,“不复与人相见,终日默坐,如是者几十年”(《宋史·苏辙传》)。苏辙从十九岁涉足仕途,六十二岁离开官场,历经了宦海浮沉的生涯,亲睹了朝臣的机诈权变,目击朝政的黑暗腐败,体味了人世间的甘辛炎凉。岁暮之年,又一再遭贬,故晚年变得沉郁寡欢,对世事冷漠泰然,而倾心于坐禅拜佛。从这首小赋及其引文里,可以清楚了解苏辙暮年时的生活和心境。
这篇短赋,仅一百六十三字。但文短旨深,言简意丰。作者通过倾诉自己寓居异地思乡恋归的心情,抒发入世与出世,留与归的思想矛盾。赋的首段,先写择居颍川与思归眉山的复杂心情,故乡“山谷重阻”,其兄轼葬于河南临汝,诸子在颍川,有庐有田,为生活计,只好寄居在此,但仍希冀死后,能将其运回故里。此段虽托寄死后之意,但笔调却十分轻快,毫无伤感悲哀之情,接着写自已思想的发展变化,“我师孔公,师其致一。”孔公,即孔子。此句意谓我自始至终都是以孔子为师的。孔子一生热心救世,作者以孔子为师,即畜明自己早年有救世济物之志,至老而不衰。但社会的黑暗,朝廷的腐败无能。仕途的坎坷遭逢,使得他心灰意冷。既然世不可救,志不能伸,只有超脱污浊的尘俗,拜佛求道,寂然而终。从文章的表面看,作者的心境是淡泊的,坦荡的。但若将“我师孔公,师其致一”与“亦入瞿县,老聃之室,此心皎然”联系起来,就可以知道作者心情的矛盾复杂和积愤之深。最后以老子之言“夫惟不居,是以不去”结束全文。老子原文是。万物作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碓弗居,是以不去。”
原意为赞扬圣人不以有功自居,所以人们就归功于他。苏辙引用此句,意在说明自己不是不想回归故乡,只是无法返回。这只是其表层之意。深层意思则为:我本想为国家干一番事业,但因时不我与,只有“志于山林”。末尾语意双关,含蓄蕴藉,寓意深沉,耐人回味,具有无尽的情韵。
这篇小赋,夷旷萧散,滓蓄渊涵。虽述卜地而居之事,但却寄意深远。作者借寓居他乡,死葬故土之意,抒发个人仕途的升沉俯仰,表达对现实的不满与愤懑。文笔平和纡徐,明白晓畅,充分体现了苏辙汪洋淡泊的风格。全赋运用四言句式,因而具有整齐匀称之美。该赋虽以排忧抒愤为旨,但因其音韵和谐,声调高亢,通篇情意激荡,充满了生气与活力,一扫汉魏小赋那种哀怨悲伤之情调,为抒情言志小赋开辟了一条新的途径,增添了新的表现手法。就这一点来看,《卜居赋》实堪称宋代抒情小赋中的佳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