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嬴。
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
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
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
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
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
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
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
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
登车何时顾,飞盖入秦庭。
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
图穷事自至,豪主正怔营。
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
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
《咏荆轲》是晋宋之际文学家陶渊明创作的一首借史咏怀、托古言志的咏史诗。此诗以极大的热情歌颂了荆轲刺秦王的壮举,充分地表现了诗人对黑暗政治、强暴势力的憎恶和铲强除暴的愿望。全诗有详有略的写作特点十分明显,大部分篇幅都用来写荆轲之行,以此着力渲染荆轲不畏强暴、义无反顾的慷慨悲壮之举;刺秦王的过程只以“图穷”以下四句简要叙述;诗的最后两句,体现了诗人对奇功不建的无限惋惜之情。此诗写得笔墨淋漓,慷慨悲壮,在以平淡著称的陶诗中别具一格。
燕丹(1)善养士(2),志在报(3)强嬴(4)。
燕国太子喜欢收养门客,目的是对秦国报仇雪恨。
招集百夫良(5),岁暮得荆卿(6)。
他到处招集有本领的人,这一年年底募得了荆卿。
君子死知己(7),提剑出燕京(8);
君子重义气为知己而死,荆轲仗剑就要辞别燕京。
素骥(9)鸣广陌(10),慷慨(11)送我行。
白色骏马在大路上鸣叫,众人意气激昂为他送行。
雄发指危冠(12),猛气冲长缨(13)。
个个同仇敌忾怒发冲冠,勇猛之气似要冲断帽缨。
饮饯(14)易水(15)上,四座列群英。
易水边摆下盛大的别宴,在座的都是人中的精英。
渐离(16)击悲筑(17),宋意(18)唱高声。
渐离击筑筑声慷慨悲壮,宋意唱歌歌声响遏行云。
萧萧(19)哀风逝,淡淡(20)寒波生。
座席中吹过萧萧的哀风,水面上漾起淡淡的波纹。
商音(21)更流涕,羽奏(22)壮士惊。
唱到商音听者无不流泪,奏到羽音荆轲格外惊心。
心知去不归,且(23)有后世名(24)。
他明知这一去不再回返,留下的姓名将万古长存。
登车何时顾(25),飞盖(26)入秦庭。
登车而去何曾有所眷顾,飞车直驰那秦国的官廷。
凌厉(27)越万里,逶迤(28)过千城。
勇往直前行程超过万里,曲折行进所经何止千城。
图穷(29)事自至(30),豪主(31)正怔营(32)。
翻完地图忽地现出匕首,秦王一见不由胆颤心惊。
惜哉剑术疏(33),奇功(34)遂(35)不成。
可惜呀!只可惜剑术欠佳,奇功伟绩终究未能完成。
其人(36)虽已没(37),千载有余情(38)。
荆轲其人虽然早已死去,他的精神永远激励后人。
(1)燕丹:燕国太子,名丹。姓与国同,是战国时燕王喜之子。
(2)士:门客。战国时期,士有多类,有文士、策士、侠士等。
(3)报:报复,报仇。
(4)强嬴:强秦。嬴指秦王嬴政,即后来统一六国始称皇帝的秦始皇。
(5)百夫良:意即许许多多武士中的杰出者。百,成数,泛指。
(6)荆卿:即荆轲。荆轲祖上是齐人,本姓庆,至卫而改姓荆。卿,犹“子”,是燕人对他的尊称。
(7)死知己:为知己而死。
(8)燕京:燕国的都城,在今北京地区。
(9)素骥:白色骏马。
(10)广陌:宽阔的干道。
(11)慷慨:情绪激昂。
(12)雄发指危冠:怒发直指,冲起高高的帽子。雄发,怒发。冠,帽子。
(13)缨:绳。此处指系帽子的丝带。
(14)饮饯:饮酒送别。
(15)易水:在今河北省西部,源出易县境。
(16)渐离:高渐离,燕国人,与荆轲友善,擅长击筑。
(17)筑:古击弦乐器,形似筝。
(18)宋意:当为燕太子丹所养之士。
(19)萧萧:风声。
(20)淡淡:水波摇动的样子。
(21)商音:古代乐调分为宫、商、角、徵、羽五个音阶,商音调凄凉。
(22)羽奏:演羽奏调。羽调悲壮激越。
(23)且:将。
(24)名:指不畏强暴、勇于赴死的名声。
(25)登车何时顾:反诘句,是“一上车就不回头”的意思。
(26)飞盖:车子如飞般疾驰。盖:车盖,代指车。
(27)凌厉:意气昂扬,奋起直前的样子。
(28)逶迤:路途弯曲延续不绝的样子。
(29)图穷:地图展开至尽头。
(30)事自至:行刺之事自然发生。
(31)豪主:豪强的君主,指秦王。
(32)怔营:惊恐、惊慌失措的样子。
(33)剑术疏:剑术不精。
(34)奇功:指刺秦王之功。
(35)遂:竟。
(36)其人:指荆轲。
(37)没:死。
(38)余情:不尽的豪情。
《咏荆轲》这首诗同《咏三良》《咏二疏》是陶渊明三首著名的咏史诗,三篇体制大体相当,当为同一个时期的作品。但具体创作时间大致有两说:一说作于南朝宋武帝永初二年(421)之后不久,约在永初三年(422),陶渊明五十八岁;一说约在东晋安帝义熙十年(414),当时陶渊明五十岁,与《杂诗十二首》写作时间相近。关于荆轲之事,《战国策·燕策》与《史记·刺客列传》都有记载,其基本情节是相似的。
陶渊明的这首诗取材于《战国策·燕策》《史记·刺客列传》等史料,但并不是简单地用诗的形式复述荆轲刺秦这一历史故事。
诗的头四句,从燕太子丹养士报秦,引出荆轲。不仅概括了荆轲入燕,燕丹谋于太傅鞫武,鞫武荐田光,田光荐荆轲,燕丹得识荆轲,奉为“上卿”等等经过,而且,一开始便将人物(荆轲)置于秦、燕矛盾之中,又因为这个人物是最出众、最雄俊的勇士,于是乎他自然成了矛盾一方(燕)的希望之所托。那么,故事的背景,人物的位置,及其肩负之重任,大体都已亮出,所以说这四句是“已将后事全摄”。正因为如此而形成了矛盾的发展、人物的命运等等悬念。下面接着就写荆轲出燕,在临行前,史书中有荆轲等待与其同行的助手,而“太子迟之,疑其改悔”,引起荆轲怒叱太子,且在一怒之下,带着并不中用的秦舞阳同行的记载。诗人略去这一重要情节,而代之以“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这后一句逗出下文,而前一句显然是回护了燕丹的过失,但这样写却与首句的“善养士”相呼应。既使得内容和谐统一,一气贯注,也使得笔墨集中,结构浑成。易水饯行,《战国策》与《史记》是这么写的:“遂发,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由平缓而渐趋激昂。诗人则不然,他首先插入:“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素骥,白马。马犹如此,人就自不待言了,诗的情绪一下子就激发起来了。因而“雄发”二句的刻画——头发直竖,指向高高的帽子;雄猛之气,冲动了系冠的丝绳——虽不无夸张,但却由于情真意足而显得极其自然。易水饯别,也正是在这种气氛中酝酿和展开的激昂悲壮的一幕。高渐离、宋意……一时燕国的豪杰,都列坐在饯席之上。寒水哀风,击筑高歌,声色俱现,情景相生,送者、行者,无不热血沸腾,慷慨流涕。“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又一笔折到行者,道出了行者的决心,写出了行者的气概,而这也就是这幕戏的意图与效果之所在。“登车”六句写荆轲义无反顾,飞车入秦,使上述的决死之心与一往无前的气概,从行动上再加以具体的表现。其中“凌厉”二句亦属诗人的想像,它好似一连串快速闪过的镜头,使人物迅逼秦廷,把情节推向高潮,扣人心弦。诗中以大量笔墨写出燕入秦,铺叙得排荡淋漓,而写到行刺失败的正面,却是惜墨如金,只用了两句话——“图穷事自至,豪主正怔营”。前一句洗练地交代了荆轲与燕丹在地图中藏着利刃以要劫、刺杀秦王的计谋,同时也宣布了高潮的到来,后一句只写秦王慌张惊恐,从对面突出荆轲的果敢与威慑,而对荆轲被秦王左右击杀等等,则只字不提,其倾向之鲜明,爱憎之强烈,自在不言之中。作者以有限的篇幅,再现了雄姿勃勃的荆轲形象,也表现了作者剪裁的功夫与创造的才能。诗的最后四句,便是直截的抒情和评述,诗人一面惋惜其“奇功”不成,一面肯定其精神犹在,在惋惜和赞叹之中,使这个勇于牺牲、不畏强暴的形象,获得了不灭的光辉、不朽的生命。可以看得出诗人是以饱蘸感情的笔触,写下了这个精彩而又有分量的结尾。
发思古之幽情,是为了现实。不过这“现实”亦不宜说得过窄过死(如一些论者所言,这首诗是诗人出于“忠晋报宋”而作)。首先,因为陶渊明反复地说过:“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拟古》之八);“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之五)。这说明在作者的生活、志趣和性格中,也早已具有着豪放、侠义的色彩。其次,诗人也曾出仕于晋,不过他说这是“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归园田居五首》),悔恨之情溢于言表,足见“晋”也并不是他的理想王国,当然“宋”亦如此。这些都是不必将《咏荆轲》的作意胶柱于“忠晋报宋”的理由。诗人一生“猛志”不衰,疾恶除暴、舍身济世之心常在,诗中的荆轲也正是这种精神和理想的艺术折光。说得简单一点,便是借历史之旧事,抒自己之爱憎,这样看是比较接近诗人心迹的。这首诗的影响也正在此。
此诗按照事件的经过,描写了出京、饮饯、登程、搏击几个场面,尤其着力于人物动作的刻画,塑造了一个大义凛然的除暴英雄形象。比如,“提剑出燕京”,写出了荆轲仗剑行侠的英姿;“雄发指危冠,猛气充长缨”,更以夸张的笔法写出荆轲义愤填膺、热血沸腾的神态。而“登车何时顾”四句,排比而下,一气贯注,更写出了荆轲义无反顾、直蹈秦邦的勇猛气概。诗中虽没有正面写刺秦王的场面,但从“豪主正怔营”一句,可以想见荆轲拔刀行刺之时那股令风云变色的虎威。
《咏荆轲》这首诗还通过环境气氛的渲染来烘托荆轲的精神面貌。最典型的是易水饮饯的场景。在萧杀的秋风中、滔滔的易水上,回荡着激越悲壮的乐声,“悲筑”、“高声”、“哀风”、“寒波”相互激发,极其强烈地表达出“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英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