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人有一妻一妾

孟子 〔先秦〕 孟子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瞷良人之所之也。”

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

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

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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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原文 作品简介译文注释文学赏析 作者简介

作品简介

《齐人有一妻一妾》是《孟子》散文中的名篇,诙谐幽默,耐人寻味。文章通过一个生动的寓言故事,辛辣地讽刺了那种不顾礼义廉耻,以卑鄙的手段追求富贵利达的人。这篇文章先是故事的序幕,简单地交代了背景,引出了人物。再是故事的发生,写齐人的诡秘行动和对妻妾的夸耀。然后是故事的发展,写妻子的怀疑和妻妾的商议。接着是故事的高潮,写妻子的追踪侦察和齐人“餍酒肉”的真相。最后是故事的结局,写妻妾的羞惭愤恨和齐人恬不知耻的丑态。

译文注释

译文

逐句全文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1)者,其良人(2)出,则必(3)酒肉而后反(4)。其妻问所与饮食者(5),则尽富贵(6)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2)出,则必(3)酒肉而后反(4);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6)也,而未尝(7)显者(8)来,吾将瞷良人(2)之所之也。”

齐国有个人和一妻一妾共同生活。丈夫每次外出,都(说)是吃饱喝足才回家。妻子问跟他一起吃饭的都是些什么人,(他就说)都是有钱有地位的人。妻子对妾说:“丈夫(每次)出去,都是酒醉饭饱才回家,问是谁跟他在一起吃喝,都是有钱有地位的人。可是,从来也不曾见有显贵体面的人到家里来。我要暗中看看他到底去什么地方。”

(10)起,(11)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12)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13)之祭者乞其余(14);不足,又顾而之他(15)。此其为餍足之(16)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17)也,今若此。”

(第二天)清早起来,(妻子)便拐弯抹角地跟踪丈夫。(走遍)整个都城,没有谁停下来与他打招呼交谈。最后(他)走到东门城外的坟墓中间,向那些扫墓的人乞讨残羹剩饭。不够,又四下里看看,到别的扫墓人那里。这就是他天天酒醉饭饱的方法。妻子回去,(把看到的一切)告诉了妾,说:“丈夫,是我们指望依靠过一辈子的人。现在却是这个样子。”

与其妾(18)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19),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20)从外来,(21)其妻妾。

于是两人一起在院子里大骂,哭成一团。丈夫却一点也不知道,还得意洋洋地从外面回来,在妻妾面前大耍威风。

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22)矣。

从君子的观点来看,世上的某些人用来追求升官发财的方法,能够使他们的妻子小妾不感到羞耻,不相对在庭中哭泣的,几乎是少见的。

注释

(1)处室:居家过日子,共同生活。

(2)良人:古时妻子对丈夫的称呼。

(3)餍:满足、饱食。

(4)后反:反,通“返”。

(5)所与饮食者:与他在一起吃喝的人。

(6)富贵:指富贵的人。

(7)未尝:不曾。

(8)显者:有地位有声望的人。

(9)瞷良人之所之:暗中看他所去的地方。瞷,窥视,暗中看。前一个“之”是助词,后一个“之”是动词。所之,所去的地方。

(10)蚤:通“早”。

(11)施:通“迤”,逶迤斜行。这里指暗中跟踪。

(12)国中:都城内。国,国都、京城。

(13)卒之东郭墦间:最后到了东门外的墓地。卒,最后。之,去、往。东郭,城之东门外。墦间,坟墓间。

(14)之祭者乞其余:向祭墓的人乞讨剩下来的食物。

(15)顾而之他:掉头到另一个墓地去。

(16)道:方法。

(17)终身:终身依靠

(18)讪:讥讽。

(19)中庭:庭院中。

(20)施施:喜悦自得的样子。

(21)骄:骄傲。

(22)几希:几乎没有。希,通“稀”。

文学赏析

《齐人有一妻一妾》这是一篇精彩的讽刺小品。孟子勾画的,是一个内心极其卑劣下贱,外表却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形象。他为了在妻妾面前摆阔气,抖威风,自吹每天都有达官贵人请他吃喝,实际上却每天都在坟地里乞讨。妻妾发现了他的秘密后痛苦不堪,而他却并不知道事情已经败露,还在妻妾面前得意洋洋。令人感到既好笑,又有几分恶心。

男主角“齐人”,分明是当时社会上一个为追求“富贵利达”而不择手段的厚颜无耻的典型人物的缩影。他自欺欺人,做着连自己妻妾也被欺骗隐瞒的见不得人的勾当,却装出一副骄傲自满的神气。虽只寥寥几笔,但他的丑恶嘴脸已暴露无遗了。

但在具体分析本文之前,先提个问题。即在《孟子》七篇中,每一章都有“孟子曰”字样,说明全书是孟轲的门徒及其后辈们追记下来的。惟独这一章偏偏没有“孟子曰”这三个字。因此近人高步瀛在《孟子文法读本》中认为,这一章应与它的前一章相连,不宜分成两截。先把它的前一章抄在下面:储子曰:“王使人瞷夫子,果有以异于人乎?”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

正因为齐宣王派人对孟轲窥伺盯梢,才引起孟子讲出了“齐人有一妻一妾”的故事。如把两章连到一起,自然不存在惟独这一章没有“孟子曰”字样的疑问了。另外,我们还可以从文章修辞的角度来看。《孟子》书中用“瞷”的地方只有这两处,而这两段文字又恰好彼此衔接;如果孟子不是用齐人之妻的“瞷良人之所之”来与储子说的“王使人瞷夫子”相呼应,而是分成全无关涉的两章,那么这两个字的出现也未免太凑巧了。但上述两点还不是两章书应合为一章的最有力的证明,后面将做进一步的探究。

故事的叙述部分没有什么有意突出的笔墨,作者态度的冷静客观有点像契诃夫在写短篇。但文章却是由浅入深,由先果而后因(即先写现象后点出这种现象发生的背景)的手法,层层揭示出“齐人”龌龊的灵魂,剥去他虚伪的外衣。从“齐人”口头上的吹牛(“所与饮食者”“尽富贵也”)引起了“其妻”的疑心,用“未尝有显者来”点出可疑的症结所在。接着笔锋却从“其妻”的角度由侧面往深处揭露:“遍国中无与立谈者”,是说这个自吹自擂的家伙连普通老百姓都没有一个搭理他的,可见“尽富贵也”的话是纯属吹牛;然后写他“卒之东郭墦间”,跑到墓地上去了,这不能不令人奇怪,最后谜底揭晓,原来他不过是个乞丐,而且是个死皮赖脸的痞子,“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这种抽蕉剥茧的手法还不够,更在下面一段的末尾补上一句“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写“齐人”的厚颜无耻不但只停留在口头上,而且还表露在神态上和精神状态中,此之谓“颊上添毫”。这种形象刻画真是跃然纸上了。

读这篇文章,应注意以下四点。第一,要注意其文章的繁与简的处理。如写“良人出”至“尽富贵也”一节,竟不厌其烦地重复一遍。这主要是为了突出写这一现象。特别是第二次写时加上了一句“而未尝有显者来”,这就点出了可疑的关键,为下文的“瞷”做好了铺垫。同时,这一重复是为了与后文对照,相反而又相成。“此其为餍足之道也”与“尽富贵也”恰好相反,而“餍酒肉而后反”则又与“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相成。前面的重复正是为了使下文反跌时更有力。而当其妻“告其妾”时,却没有把她所“瞷”的全部过程重说一遍,只用了“今若此”三字,好像把话说到半截便咽了回去。这个“此”字竟包括了从“蚤起”以下44字描写的内容,真是简到不能再简。这是因为前面的笔墨已写得淋漓尽致,精彩的镜头如再度出现就反而乏味了;何况其妻的内心感情之复杂绝非重述其所见的种种丑恶现象所能尽,反不如只说半句话更为含蓄有力。即在下文,也只用了一个“讪”和一个“泣”字也已足够,至于“讪”什么和为什么“泣”,都无须细表了。可见作者对文章的繁与简确用过一番心思。

第二,这个“齐人”穷得讨饭,怎么还有“一妻一妾”?“妾”这个人物的出现是为了主题突出和情节安排的需要。比如妻发现了疑点,便对妾倾诉自己的心事;盯梢回来,把所“瞷”的结果又告诉了妾;妻妾二人互讪互泣,显然比一个女人的自怨自艾效果更突出。没有“妾”,“妻”的言行举止就会受到较大限制,故事的讽刺力量也会大大削弱。比如只说“骄其妻”,就远不如说“骄其妻妾”显得传神尽态。

第三,“此其为餍足之道也”一句是说故事者的解释之词呢,还是“齐人”之妻说出来的话?这有点类似于鲁迅《孔乙己》中的一段文字: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对这几句话,过去曾有过争论,有人说是作者站出来说话,有人则以为应该是酒店小伙计说的。其实这是作者在替作品中的主人公表达他内心的独白。这儿的“此其为餍足之道也”也正是“齐人”之妻在恍然大悟后的一句内心独白,由说故事的人代她表达出来罢了。

第四,要注意这篇中“而”字的用法。这篇文章里的“而”字有两种用法。一种起连接作用,即“而”字的前后两部分是并列的,如“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的“而”,乃是连接“不羞”和“不相泣”这两个并列成分的,意思说她们是既羞又泣,不羞不泣的是太少见了。另一种则起转折作用,使文章显得透辟有力。如“而未尝有显者来”“而良人未之知也”两句,要是没有这两个“而”字,便缺乏唤醒和点破的作用,文章也就没有波澜而软弱无力了。这两种“而”字的用法必须分清,而后一种用现代汉语写文章也是可以借鉴的。

最末一段是作者对故事的总结性的断语。它只对“齐人”做了批判,却没有照应前面回答储子的话。这正是被后人把一章书误分为两章的原因,有的同志不同意高步瀛先生的看法,所持的理由也正在这里。其实这是作者有意识的写法,本不要求再回到原来的论题上去。因为只要一照应前文,就会成为对齐王的谩骂,对自己的表扬,并把全篇讽刺的意义大大削弱。分析一下:“瞷”本身并非光明磊落的行动,“瞷”人则更属非礼。一个人之所以要被人“瞷”,想必他做出了见不得人的事,不是内挟阴私,就是外充伪善。齐宣王以王者之尊,竟派人去“瞷”孟子,孟子当然很有反感,所以一上来就用“何以异于人哉”针锋相对地进行了驳斥。但如果从修养、学问、见识、阅历来看,作为学者的孟轲,当然有“异于人”之处。但这种“异于人”的地方是不怕被人“瞷”的,问题乃在于根本不应该派人去“瞷”。所以孟子提出了“尧舜”来同自己相比,意思是说尧舜也不过同平常人一样,何况我孟轲!尧舜是古之圣人,是儒家的理想人物,可见孟子用来自拟的形象是高大的。而下面却讲了一个十分猥琐的故事。意思说,只有龌龊小人才阳一套阴一套,才有被“瞷”的必要;从另一方面说,只有一个人被怀疑自己是否伪君子时,别人才想到去“瞷”他。“齐人”的故事一方面对那些追求“富贵利达”的龌龊小人进行了无情的讽刺,一方面也正是为了孟子自我表白:我不求富贵利达,自然不会做自欺欺人瞒心昧己的丑事,当然无须装成一副伪善者的面孔做给人看。这正是孟轲从反面证明自己是光明磊落的。因此对于前面的话,也就用不着再回过头去照应了。

作者简介

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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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时期儒家代表人物

孟子(前372—前289年),孔子之孙孔伋的再传弟子,战国时期著名哲学家、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儒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地位仅次于孔子,与孔子并称“孔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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