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闻登州海市旧矣。父老云:“尝见于春夏,今岁晚不复见矣。”予到官五日而去,以不见为恨,祷于海神广德王之庙,明日见焉,乃作此诗。
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
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
心知所见皆幻影,敢以耳目烦神工。
岁寒水冷天地闭,为我起蛰鞭鱼龙。
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
人间所得容力取,世外无物谁为雄。
率然有请不我拒,信我人厄非天穷。
潮阳太守南迁归,喜见石廪堆祝融。
自言正直动山鬼,岂知造物哀龙钟。
伸眉一笑岂易得,神之报汝亦已丰。
斜阳万里孤鸟没,但见碧海磨青铜。
新诗绮语亦安用,相与变灭随东风。
《登州海市》是宋代文学家苏轼所作的一首七言古诗。这篇长诗刻于蓬莱石上,是一首描绘和赞美海市蜃楼景象的诗。在诗中,作者详细描述了海市蜃楼景象的壮美,并对这一自然现象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和感悟。此诗先描述海市蜃楼景象的出现;在描述了海市蜃楼景象之后,苏轼进一步表达了他对这一景象的思考和感悟;最后是对海市蜃楼景象的赞美。全诗运用虚实结合的手法,赞美了大自然的神奇和壮观,也表达了作者对海市蜃楼的敬畏和惊叹。
予闻登州海市旧矣。父老云:“尝见于春夏,今岁晚不复见矣。”予到官五日而去,以不见为恨,祷于海神广德王之庙,明日见焉,乃作此诗。
我很早就听说登州海市蜃楼了。当地父老说:“曾经在春夏时见到,现在已到岁暮难以再见到了。”我到任五天就要离开,以没有看到海市蜃楼为遗憾,就到海神广德王的庙里祈祷,终于在第二天看到了,于是创作了这首诗。
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
东方的天空之上,无边的云海层层叠叠,那是众多神仙住的地方。
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1)藏珠宫(2)。
神仙的寓所缥缈虚幻,哪里会有真的用贝壳装饰的宫殿呢。
心知所见皆幻影,敢以耳目烦神工。
我知道眼前看到的都是幻影,岂敢为了满足耳目之欲来麻烦神力呢。
岁寒水冷天地闭,为我起蛰鞭鱼龙。
如今正是隆冬时节,天寒地冻,神仙难道是为了让我看到这奇妙的景象而特地发挥了神力吗?
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
海上出现了重叠的楼宇,这奇异的景象连百岁老翁也叹为观止。
人间所得容力取,世外无物谁为雄。
人间所有的收获都是人们经过自己的努力得来的,那么这世外无物的奇观是由谁来主宰的呢?
率然有请不我拒,信我人厄非天穷。
我冒昧地祈祷能看到海市,结果真的实现了,可见我过去受到困厄并非是天在惩罚我。
潮阳太守南迁归,喜见石廪堆祝融(3)。
当初韩愈能够看到衡山诸峰秀美的景象,欣喜异常。
自言正直动山鬼,岂知造物(4)哀龙钟(5)。
那并不是韩愈的正直感动了山神,而是上天哀怜他生活坎坷,让他观赏衡山诸峰;如今也定是海神怜惜我穷困潦倒,让我见一见海市。
伸眉一笑岂易得,神之报汝亦已丰。
能够舒展紧皱的眉头开颜一笑很是难得,这是天神对我的丰厚恩赐。
斜阳万里孤鸟没,但见碧海磨青铜。
很快海市就消失了,海面上只有碧波无边无际,如青铜镜面般平整清澈。
新诗绮语(6)亦安用(7),相与变灭随东风。
唉,我的诗写得再好,也不能阻止海市的随风幻灭。
(1)贝阙:以贝壳为宫室的门楼。
(2)珠宫:以珍珠为宫室。
(3)潮阳太守南迁归,喜见石廪堆祝融:韩愈因谏迎佛骨,被贬为潮州刺史。在《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中,韩愈写道:“我来正逢秋雨节,阴气晦昧无清风。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紫盖、天柱、石廪、祝融都是山峰的名字,衡山七十二峰,终年在云雾中,不易看到。韩愈这次能够看到,喜出望外,写了这首诗。
(4)造物:指天,老天爷。
(5)龙钟:形容潦倒的样子。
(6)绮语:美妙之语句。
(7)亦安用:又有何用。
宋神宗元丰八年(1085)三月苏轼被起用,知登州(治今山东蓬莱),十月到任,到官五日便又接到诰命,以礼部郎中召回京师,十日后便登程还朝。《登州海市》这首诗的石刻末题作“元丰八年十月晦,书呈全叔承议”,可见是在十月底写的。
《登州海市》这首诗开头是对海市的想象,当时还没有看到海市。苏轼想象东方的云海里原来是空空的,后来在空明之处有群仙或现或隐,有浮世万象生出,在空中摇荡,这就是海市。浮世本指世事虚浮,这种海市中呈现的万象更是虚浮不定,难道真有贝阙珠宫?心知海市都是幻影,怎么敢烦劳神灵现出海市来。《楚辞·九歌·河伯》:“紫贝阙兮朱(珠)宫。”指河伯用紫贝作阙(即宫前的望楼),用珠子作宫。在这里,作者认为海市不过是幻影,并非实有。
接下来讲阴历十月底,在登州一带,已是天寒水冷,是《易·坤·文言》所说的“天地闭”,草木不生,即海上不出现海市的时候。作者向东海龙王祷告,认为东海龙王把天寒水冷时蛰伏的蛇虫唤起来,又鞭打鱼龙,使它们作出海市。使重楼翠阜在降霜的天晓时出现,这样怪事百岁老翁也没有见过,所以要惊倒了。接着发议论,人间所能得到的东西容许人们用力去取得,海市是世外的幻影,并无实物,谁能占有它称雄呢?我轻率地向东海龙王发出请求,他却不拒绝我。从而确信我在世间所受的挫折,是遭到人为的打击,不是天要使我穷困。这就跟自己政治上所受打击结合起来了。早在元丰二年(1079),苏轼任湖州知州。御史舒亶专摘他的诗语以为讥刺时政,御史何正臣以为他愚弄朝廷,于是他被逮捕,下御史台狱。后责授黄州团练副使。此即乌台诗案,是受到别人的陷害。
接下去引韩愈事来作比。“潮阳太守南迁归,喜见石廪堆祝融。”韩愈在贞元十九年(803)官监察御史,上疏论宫市的弊害,贬阳山(在今广东)令。永贞元年(805),改江陵法曹参军,北归途中,曾游衡山,作《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我来正逢秋雨节,阴气晦昧无清风。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紫盖峰连接天柱峰,石廪峰像腾跃而上,祝融峰像堆积着。韩愈是由监察御史贬官阳山令,北归时到衡山的。苏轼误记为这是在元和十五年(820)从潮州刺史召还北归途中所作。潮州(今广东潮安),当时又称潮阳郡,所以称潮阳太守。“自言正直动山鬼,岂知造物哀龙钟。”韩愈以为自己的正直感动山神,使阴云散开。哪里知道天在哀怜他的衰惫,不忍心让他空跑一趟。这里既讲韩愈,又联系自己。认为自己求神而看到海市,正像韩愈的求神看到众峰一样,也是天在哀怜自己。“伸眉一笑岂易得,神之报汝亦已丰。”看到海市,高兴得伸展眉头一笑,这样的快乐难道是容易得到的吗?这说明神的报答自己也够丰厚的了。
一结写海市消失的景象。“斜阳万里孤鸟没,但见碧海磨青铜。”在海市出现时,看到的是云气中的“重楼翠阜”,云气遮住太阳,也看不见飞鸟。海市消失了,云散了,才看到“斜阳万里”,孤鸟没于远天。海静无波,有似新磨的青铜镜。“新诗绮语亦安用?相与变灭随东风。”用绮丽的词语来写新诗,又有什么用,海市跟着东方海上吹来的风一起消失了。这里称“相与”,除了指海市消失外,当还有对人事的感慨,在“伸眉一笑”中,自己所受的打击也跟着消失了。没有消失的是“新诗绮语”,流传到后世。
查慎行指出这首诗是苏诗又一特色,这个特色表现在“只‘重楼翠阜出霜晓’一句着题,此外全用议论”,即以议论为诗。但诗中议论与抽象议论不同,是诗的议论。如开头“岂有贝阙藏珠宫”,即海市都是空的。这个议论,是结合“东方云海”,“群仙出没”,“浮世万象”来的,又是结合“贝阙珠宫”来的。再像“人间所得容力取,世外无物谁为雄?”这个议论跟上文密切结合。如“世外无物”,即就“心知所见皆幻影”来的,幻影是“无物”。在“谁为雄”里又别出新意,这个新意跟下文讲韩愈诗有关。这样就不同于抽象议论,只是诗意的转折,转到“谁为雄”上。接下去又是把韩愈跟自己相比,韩愈“自言正直动山鬼”,使阴云散去,能看到衡山山峰;自己求东海龙王,使在“岁寒天冷”时出现海市。这里妙在跟“谁为雄”若即若离。韩愈自认为靠他的正直能感动山神,有以他为雄的意思。但“谁为雄”是否定有人为雄,又跟下文否定韩愈感动山神,只是“造物哀龙钟”相应了。“人间所得”一联的议论,这样跟上下文的事例结合,就不同于抽象议论了。再像“自言正直”两句,说明天在可怜韩愈,也是议论。这个议论又是把自己和韩愈两件相似的事相比而来的,也不是抽象议论。一结的“相与变灭随东风”,也是议论,又是同上文讲海市的消失相结合的。
就查慎行、纪昀两家批语看,苏轼写他看到的海市,只有“重楼翠阜出霜晓”一句;写他未见海市前的想象,写他既见海市后的感想,写海市消失后的景象,都要写得多,这是为什么?查批认为“纵摹写尽情,终属拙手”,纪批认为“此正不尽形容,亦正不能形容也”。为什么尽情摹写是拙笔?为什么不能形容?原来海市常见于春夏,景象最美,到岁晚时出现的海市大为逊色,所看到的只有“重楼翠阜”,所以只用一句来写,这正是写实,并不是什么避实击虚,也不是不能形容。他开头写想象中的海市写得多,有“群仙出没”,有“浮世万象”,有“贝阙珠宫”,这是听别人讲的春夏的海市,比他看到的富丽多了,所以写得也多。到看了海市后的感想,结合“信我人厄非天穷”来写,话自然也多了。到海市消失后,描写海上景象,有碧海似青铜镜,有海市的“变灭随东风”,也就写得多了。假如苏轼在春夏时看到海市,他所看到的比他听到别人讲的更为富丽,那他就会加意描绘,并非“不能形容”,也非“摹拟尽情”是拙手了。他只用一句话来写他看到的海市,应该从写实角度来考虑。
《登州海市》这首诗用“斜阳”两句作结,写海市消失后的海上景象,虽然可以,但上文写海市,到“重楼翠阜”两句完了,转到“人间所得容力取,世外无物谁为雄”,已不限于写海市。接下去用韩愈游衡山的祷告,跟自己的求东海龙王相比,也不限于讲海市,归到“神之报汝亦已丰”,还是兼指韩愈和自己说,也不限于海市。因此光用“斜阳万里”两句作结,从“人间所得”到“斜阳万里”都不是专讲海市,在切题上嫌不够。加上“新诗绮语”两句,才关合到海市,更为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