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环小传

杜环，字叔循。其先庐陵⁽¹⁾人，侍父一元游宦⁽²⁾江东⁽³⁾，遂家金陵⁽⁴⁾。一元固善士⁽⁵⁾，所与交⁽⁶⁾皆四方名士。环尤好学⁽⁷⁾，工书⁽⁸⁾，谨伤，重然诺^(11)(10)，好周⁽¹²⁾人急⁽¹³⁾。

杜环，字叔循，祖先是庐陵人，他随侍父亲杜一元远游到江东作官，于是就在金陵定居。杜一元本来就是位好人，他所交往的人都是各地方的知名人士。杜环特别好学，擅长书法；个性谨慎而又有节制，很守信用，喜欢去救助别人的急难。

父友兵部⁽¹⁴⁾主事⁽¹⁵⁾常允恭死于九江⁽¹⁶⁾，家破。其母张氏，年六十余，哭九江⁽¹⁶⁾城下，无所归。有识允恭者，怜其老，告之曰：“今安庆⁽¹⁷⁾守⁽¹⁸⁾谭敬先，非允恭友乎？盍⁽¹⁹⁾往依之？彼见母，念允恭故⁽²⁰⁾，必不遗弃母。”

杜环父亲的朋友兵部主事常允恭在九江死掉，家庭破碎。常母张氏，年纪六十多岁，在九江城下痛哭，无家可归。有认识常允恭的人，可怜常母年纪老迈，就告诉她说：“现在的安庆太守谭敬先，不正是常允恭的朋友吗？何不前去投靠，他看到了您，顾念和常允恭的旧交情，必定不会抛弃您。”

母如⁽²¹⁾其言，附舟⁽²²⁾诣⁽²³⁾谭。谭谢不纳⁽²⁴⁾。母大困⁽²⁵⁾，念允恭尝⁽²⁶⁾仕⁽²⁷⁾金陵，亲戚交友或有存⁽²⁸⁾者，庶⁽²⁹⁾万一可冀⁽³⁰⁾。复哀泣从⁽³¹⁾人至金陵，问一二人，无存⁽²⁸⁾者。因访一元家所在，问：“一元今无恙⁽³²⁾否？”

常母照那人的话去做，搭船去见谭敬先，谭却谢绝而不肯接纳。常母处境大为困窘。常母想到允恭曾经在金陵做过官，那儿也许还有亲戚朋友活在世上，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就再度哭哭啼啼随人到金陵。打听过一二人都已经不在了，于是就向人打听杜一元家在哪里，问：“杜一元现在可安好吗？”

道上人对以⁽³³⁾：“一元死已久，惟子环存。其家直⁽³⁴⁾鹭洲坊中，门内有双桔，可辨识。”

路上的人回答她说：“杜一元已经去世很久了，只有他儿子杜环还活着；他家就在鹭洲坊里头，门内有两株橘子树可以辨认。”

母服⁽³⁵⁾破衣，雨行⁽³⁶⁾至环家。环方对客坐，见母，大惊，颇若⁽³⁷⁾尝见其面者。因问曰：“母非常夫人乎？何为⁽³⁸⁾而至于此？”

常母穿着破烂的衣服，淋着雨走到杜环家里。杜环正与宾客对坐，当他看到常母，大为吃惊，似乎在哪里曾经见过面。于是就问她说：“您不是常夫人吗？您为什么会到这里呢？”

母泣告以故⁽³⁹⁾。环亦泣，扶就座⁽⁴⁰⁾，拜之，复呼妻子出拜。妻马氏解衣⁽⁴¹⁾更⁽⁴²⁾母湿衣，奉糜⁽⁴³⁾食母⁽⁴⁴⁾，抱衾⁽⁴⁵⁾寝母⁽⁴⁶⁾。母问其平生所亲厚⁽⁴⁷⁾故人⁽⁴⁸⁾，及幼子伯章。

常母哭着告诉杜环原因，杜环听了也哭了出来。杜环扶着常母坐下，向她礼拜行礼。再把妻子叫出来拜见她。环妻马氏脱下衣服让常母更换淋湿的衣服，捧粥给常母吃，又抱出棉被让常母睡觉。常母问起允恭生前所亲近、交情深厚的老朋友近况，也问起她的小儿子常伯章在哪里。

环知故人无在⁽⁴⁹⁾者，不足付⁽⁵⁰⁾，又不知伯章存亡，姑⁽⁵¹⁾慰之曰：“天方雨，雨止为母访⁽⁵²⁾之。苟⁽⁵³⁾无人事⁽⁵⁴⁾母，环虽贫，独⁽⁵⁵⁾不能奉母乎？且环父与允恭交好如兄弟，今母贫困，不归⁽⁵⁶⁾他人，而归⁽⁵⁶⁾环家，此二父导之也。愿母无他思⁽⁵⁸⁾。”

杜环知道常允恭的老朋友没有一个在这儿，常母不能够托付给他们，又不知道常伯章是死是活，就姑且安慰她说：“现在正在下雨，等雨停了后，我再替您老人家去找找他吧！如果真没有人侍奉您老人家的话，我杜环虽然贫穷，难道就不能侍奉您老人家吗？况且先父和允恭交情好得像亲兄弟一样，现在您老人家贫穷困顿，您不到别人家里去，而来了我杜环家里，这真是他们两位老人家在冥冥中引导的啊！希望您老人家不要再多想了。”

时兵后⁽⁵⁹⁾岁饥⁽⁶⁰⁾，民骨肉⁽⁶¹⁾不相保⁽⁶²⁾。母见环家贫，雨止，坚欲出问他故人。环令媵女⁽⁶³⁾从其行。至暮，果无所遇而返⁽⁶⁴⁾，坐乃定⁽⁶⁵⁾。

当时正是战争过后饥荒的岁月，百姓连亲生骨肉都以保全了。常母看杜环家境贫穷，雨停后，就坚决要出去找找常允恭其他的老朋友。杜环就叫丫环跟在她后面。到了傍晚，常母果然没找到任何朋友而回来了。这时常母才定居下来。

环购布帛，令妻为制衣衾。自环以下⁽⁶⁶⁾，皆以母事之。母性褊急⁽⁶⁷⁾，少⁽⁶⁸⁾不惬意⁽⁶⁹⁾，辄⁽⁷⁰⁾诟⁽⁷¹⁾怒。环私戒⁽⁷²⁾家人，顺其所为⁽⁷³⁾，勿以困故轻慢与较⁽⁷⁴⁾。母有痰疾，环亲为烹⁽⁷⁵⁾药，进匕箸⁽⁷⁶⁾；以母故⁽⁷⁷⁾，不敢大声语。

杜环买了些布帛，叫妻子替常母缝制衣裳。从杜环以下，杜环全家人都把常母当自家母亲侍奉。常母的个性急躁而又狭隘，只要稍稍不顺她的心意，往往就发怒骂人。杜环私底下告诫家里人，尽量顺从常母，不可以因为她贫穷困顿，就对她轻视傲慢，和她计较。常母患有痰疾，杜环亲自替她煎烹药材，还一匙一匙地喂她喝；因为常母的缘故，杜环家人都不敢大声说话。

越十年，环为太常⁽⁷⁸⁾赞礼郎⁽⁷⁹⁾，奉诏祀⁽⁸⁰⁾会稽⁽⁸¹⁾。还，道⁽⁸²⁾嘉兴⁽⁸³⁾，逢其子伯章，泣谓之曰：“太夫人在环家，日夜念少子⁽⁸⁴⁾成疾，不可不早往见。”

经过了十年，杜环担任太常赞礼郎的官职，奉诏令去祭祀会稽山。杜环回来路过嘉兴，正好遇到了常母小儿子常伯章。哭着对他说：“太夫人在我家里头，因为日夜思念着你而生病了，你真应该早点儿去看看她老人家啊！”

伯章若无所闻⁽⁸⁵⁾，第⁽⁸⁶⁾曰：“吾亦知之，但道远不能至耳。”

常伯章好像充耳不闻，只说：“我也知道这件事情，只是路途遥远不能去呀。”

环归半岁⁽⁸⁷⁾，伯章来。是日⁽⁸⁸⁾，环初度⁽⁸⁹⁾。母见少子，相持⁽⁹⁰⁾大哭。环家人以为不祥⁽⁹¹⁾，止之。环曰：“此人情也，何不祥之有？”

就在杜环回家半年后，常伯章才来。这天正好是杜环的生日，常母看到了小儿子，两人抱在一起痛哭了起来。杜环家人认为这样不吉祥，就去劝阻他们。杜环说：“这是人之常情，有什么不吉祥呢？”

既而伯章见母老，恐不能行，竟绐⁽⁹²⁾以他事辞去，不复顾⁽⁹³⁾。环奉母弥谨⁽⁹⁴⁾。然母愈念伯章，疾顿⁽⁹⁵⁾加。后三年，遂卒。将死，举手向环曰：“吾累杜君，吾累杜君！愿杜君生子孙，咸⁽⁹⁶⁾如杜君。”

后来，常伯章看母亲年纪老迈，怕她无法远行，竟然拿其他事情欺骗常母就走掉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看她。杜环更加谨慎地侍奉常母，然而常母更加想念小儿子伯章，病情突然加重，三年之后就过世了。常母快死的时候，举起手对杜环说：“是我拖累了你哪！是我拖累了你哪！盼望以后杜君您的子子孙孙，都能够像您一样的好。”

言终而气绝。环具棺椁⁽⁹⁷⁾殓⁽⁹⁸⁾殡⁽⁹⁹⁾之礼，买地城南钟家山葬之，岁时⁽¹⁰⁰⁾常祭其墓云⁽¹⁰¹⁾。

话说完就断了气。杜环替她准备了棺木，举行入殓安葬的礼仪，在城南钟家山买块地给她安葬，逢年过节去那儿扫墓、祭拜。

环后为晋王⁽¹⁰²⁾府录事⁽¹⁰³⁾，有名，与余交。

杜环后来担任晋王府的录事，很有名，和我有交情。

史官⁽¹⁰⁴⁾曰：交友之道难矣！翟公⁽¹⁰⁵⁾之言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彼非过论⁽¹⁰⁶⁾也，实有见于人情而云也。人当意气相得⁽¹⁰⁷⁾时，以身相许⁽¹⁰⁸⁾，若无难事⁽¹⁰⁹⁾；至事变势穷⁽¹¹⁰⁾，不能蹈⁽¹¹¹⁾其所言而背去⁽¹¹²⁾者多矣！况既死而能养其亲⁽¹¹³⁾乎？吾观杜环事，虽古所称义烈之士何以过⁽¹¹⁴⁾。而世俗恒谓今人不逮⁽¹¹⁵⁾古人，不亦诬天下士也哉！

史官说：“和朋友交往的道理真是难啊！从前汉朝的翟公说过：‘人到了一死一生的时候，才能够看出朋友真正的交情！’他说的并不是过分的言论，实在是有感于现实的人情世态才说的！人们在意气相投的时候，常常拿自己的生命来作保证，好像世界上没有什么困难的事情。可是到了事态变化、形势窘迫的时候，根本无法实践他们的诺言，背弃离开对方，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更何况是在朋友已经死去之后，而能够奉养他的亲人呢？我观察杜环的事迹，即便是古代所称赞的忠义烈士也比不上他，世俗常常说今人不如古人，这不也是冤屈了全天下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