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
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世情。
如何舍此去,遥遥至南荆!
叩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
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
昭昭天宇阔,皛皛川上平。
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
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
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
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
《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是晋宋之际文学家陶渊明的诗作。此诗可分三段,主要表现对田园自由生活的依恋,和对世俗官场的厌倦。开头六句为第一段,诗人借追念平生,写出自己的生活、情性;中间八句为第二段,写旅途夜行,也写内心所感;最后六句为第三段,写自己对未来人生道路的抉择,决心返归。全诗运用白描手法,真切、生动地写出了江上夜行途中的所见、所遇,衬托着诗人澄清静穆之心境。
闲居(6)三十载(7),遂与尘事(8)冥(9)。
在家闲居近三十年,因与世俗互不相通。
诗书敦(10)宿好(11),林园(12)无世情(13)。
诗书加深平素爱好,园林没有世俗之情。
如何(14)舍此(15)去,遥遥至南荆(16)!
如今为何舍此而去,路途遥远去那南荆!
叩(17)枻(18)新秋(19)月,临流(20)别友生(21)。
叩舷面对新秋孤月,告别友朋漂荡江中。
凉风起将夕(22),夜景湛(23)虚明(24)。
临近傍晚凉风微起,夜中景象澄澈空明。
昭昭(25)天宇阔,皛皛(26)川上(27)平。
天宇空阔明亮如昼,皎洁江面一片宁静。
怀役(28)不遑(29)寐,中宵(30)尚(31)孤征(32)。
身负行役无暇安睡,夜半尚且独自远行。
商歌非吾事(33),依依(34)在耦耕(35)。
追求官禄非我所好,我心依恋田园躬耕。
投冠(36)旋(37)旧墟(38),不为好爵(39)萦(40)。
弃官返回家乡旧居,不能被那官禄系情。
养真(41)衡茅(42)下,庶(43)以善自名。
安居茅舍养性修真,愿能保我善良名声。
(1)辛丑:指晋安帝隆安五年(401)。
(2)赴假:赴准假之所,意即销假返任。
(3)江陵:当时的荆州镇地,是荆州刺史桓玄的驻所,在今湖北省江陵县。
(4)行:经过。
(5)涂口:地名,即今武汉市江夏区金口街,北宋前名涂口。
(6)闲居:闲散在家。
(7)三十载:诗人二十九岁开始出仕任江州祭酒,“三十载”是举其成数。一说“三十”应作“三二”,三二得六,即闲居了六年。
(8)尘事:指世俗之事。
(9)冥:冥漠,隔绝。
(10)敦:厚。这里用作动词,即加厚,增加。
(11)宿好:昔日的爱好。宿,宿昔,平素。
(12)林园:一作“园林”。
(13)世情:世俗之情。
(14)如何:为何。
(15)舍此:指放弃田园生活。
(16)南荆:荆州治所在湖北江陵,江陵古属南方楚国之地,故西晋称荆州为南荆。东晋沿用此习称。《文选》作“西荆”。
(17)叩:敲,击。
(18)枻:船舷。
(19)新秋:即孟秋,秋季的第一个月。
(20)临流:在水边。
(21)友生:朋友。生是对年轻读书人的称呼。
(22)将夕:暮之将临。夕,傍晚。
(23)湛:澄清,清澈。
(24)虚明:空阔明亮。
(25)昭昭:光明,明亮的的样子。
(26)皛皛:洁白明亮的样子。
(27)川上:此指江面。
(28)怀役:犹言负役,身负行役。
(29)不遑:不暇,没有工夫。
(30)中宵:半夜。
(31)尚:犹,且。
(32)孤征:独自远行。
(33)商歌非吾事:意谓像宁戚那样热心于求官,不是我所愿意做的事。商歌,指自荐求官。
(34)依依:依恋、留恋的样子。
(35)耦耕:两人并肩而耕。这里指隐居躬耕。
(36)投冠:抛弃官帽,即弃官,
(37)旋:返回。
(38)旧墟:这里指故乡旧居。
(39)好爵:指高官厚禄。南朝齐孔稚圭《北山移文》:“虽假容于江皋,乃缨情于好爵。”
(40)萦:缠绕,束缚。
(41)养真:养性修真,保持真朴的本性。
(42)衡茅:指简陋的住房。衡,同“横”,即“横木为门”。茅,茅屋。
(43)庶:庶几。有“差不多”之意,在古语中常含希望、企求的成分。这里就有希望的意思。
《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这首诗作于晋安帝隆安五年(401年)。隆安四年(400年)春,桓玄克荆州、雍州后,督八州即八郡军事,领荆州、江州刺史。当时陶渊明在桓玄幕府里供职。隆安五年七月,他回乡探亲假满,再次返回江陵(今湖北荆州)的官府。路经涂口时,写下这首诗。
《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此诗开头六句,是从题前着墨,借追念平生,写出自己的生活、情性,再转到当前。他这年三十七岁,说“闲居三十载”,是就大体举成数而言。过去精神寄托所在是诗书和园林,官场应酬这些尘事、虚伪欺诈这些俗情是远隔而无沾染的。四句盛写过去生活的值得追恋,也正是蓄势;接着便迸发出“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的自诘,强烈表现出自悔、自责。这里用十字成一句作反诘,足见出表现的力度;说“遥遥至西荆(荆州在京都之西)”,自然不仅是指地理上的“遥遥”,而且也包括与荆人在情性、心理上的相隔“遥遥”。
“叩枻”以下八句是第二节。前六句正面写“夜行”,也写内心所感。诗人挥手告别岸边的友人,举棹西行。这时,新秋月上,凉风乍起,夜景虚明一片,天宇空阔无垠,平静的江波上闪映着月影,望过去分外皎洁。这是无限美好的境界,但是,作者如此着力描写这秋江夜景,不是因为“情乐则景乐”(吴乔《围炉诗话》),而正是为了反跌出自己役事在身、中宵孤行之苦。一切美景,对此时的诗人说来,都成虚设;反足以引发其深思,既追抚已往,也思考未来。这样,“怀役”两句,便成了绾结上下的关捩语句。
结尾六句,抒写夜行所感。在上节所写境和情的强烈矛盾下,诗人不自禁地像在自语,也像在对大江、秋月倾诉:“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像甯戚那样唱着哀伤的歌来感动齐桓公以干禄求仕的世不乏人,而自己却恋恋于像长沮、桀溺那样的并肩而耕。“商歌”、“耦耕”,代表着两条截然不同的生活道路,作者在此已作了明确的抉择。“耦耕”是“归隐”的代称,所以下文就是对未来生活的具体考虑:首先是“投冠”(不是一般的“挂冠”),掷弃仕进之心,不为高官厚俸牵肠挂肚;其次是返归故里,在衡门茅舍之下、在田园和大自然的怀抱中,养其浩然真气。诗人深沉地想:要是这样,大概可以达到“止于至善”的境界了吧。一个“庶”字,也表现出诗人对崇高的人生境界的不息追求。
诗中作者用白描手法写江上夜行的所见、所遇,无一不真切、生动,发人兴会。其抒述感慨,都是发自肺腑的真情实语。方东树说:“读陶公诗,专取其真。事真、景真、情真、理真,不烦绳削而自合”(《昭昧詹言》);又说:“读陶公诗,须知其直书即目,直书胸臆,逼真而道腴”(《昭昧詹言》),此篇就是一个典型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