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把君诗说:恍余音、钧天浩荡,洞庭胶葛。千丈阴崖尘不到,惟有层冰积雪。乍一见、寒生毛发。自昔佳人多薄命,对古来、一片伤心月。金屋冷,夜调瑟。
去天尺五君家别。看乘空、鱼龙惨淡,风云开合。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销残战骨。叹夷甫诸人清绝!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
《贺新郎·用前韵送杜叔高》是宋代词人辛弃疾创作的一首词。此词寄托了作者对国事的深切关怀和忧愤之情。上片形容杜叔高诗歌境界高远,声势浩荡,赞美其人品高洁,慨叹其落拓不遇。下片转而纵论时势。先以称扬杜家自古是“去天尺五”的名门相激励,谓其于风云变幻之际,定能纵览时局,忧心国事,并当奋发有为,狂歌而起,为国征战。全词通篇由人及己,由个人到全局,层次分明,步步深入,最后引出了爱国抗战的思想主题。
细把君诗说(4):恍(5)余音、钧天(6)浩荡,洞庭胶葛(7)。千丈阴崖(8)尘不到,惟有层冰积雪。乍一见(9)、寒生毛发。自昔佳人(10)多薄命,对古来、一片伤心月。金屋冷,夜调瑟。
待我仔细地品评你的诗作:它们像雄伟浩荡的《钧天广乐》的遗音,又像是复杂多变的洞庭《咸池》之乐的逸响。有如纤尘不染的千丈阴崖,但见满眼雪积冰封,使人乍见之下,不禁毛发森然。哎,从来才华出众的人,遭际往往坎坷不幸。因此对着天上那片亘古不变的明月,他们难免会感伤身世;或者躲进华丽冷清的屋子里,借弹奏锦瑟打发夜晚的无聊。
去天尺五君家别。看乘空、鱼龙惨淡(11),风云开合。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销残战骨(12)。叹夷甫诸人清绝(13)!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14)。南共北,正分裂(15)!
你祖籍该是在陕西咸宁,如今已回不去了。瞧瞧天空上风云变幻,仿佛连翱翔的鱼龙都因之惨然变色。再登高遥望当年北方家族避难南迁的道路,多少死难者的尸骨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无人掩葬,已经朽烂不存。可恨把持朝政的那些当代王衍们。他们一味清谈,确实“清”到了家!夜半失眠,我常常引吭高歌,但觉悲风四起,檐前的铁马铮铮作响,仿佛又回到杀敌的战场。请记住,我们的南方和北方,至今还是分裂的!
(1)贺新郎:词牌名,原名“贺新凉”,又名“金缕曲”等,双调一百十六字,上下片各十句六仄韵。
(2)前韵:指辛弃疾前不久寄陈亮的同调词韵。
(3)杜叔高:即杜斿,字叔高,金华兰溪人。与兄伯高、仲高,弟季高、幼高五人俱博学工文,人称“金华五高”。端平初,以布衣与辛弃疾、范黄中及刘后村等八人同时受诏,补迪功郎。因主张抗金,遭到投降派的打击,一生不得志。
(4)细把君诗说:仔细地谈一谈读了您的诗以后的感受体会。君,指杜叔高。
(5)恍:仿佛。
(6)钧天:即《钧天广乐》,指天上的音乐。
(7)胶葛:空旷深远貌。语出司马相如《上林赋》:“张乐乎胶葛之寓。”
(8)阴崖:北向的山崖。
(9)乍一见:描绘读杜叔高诗产生的感受,如寒生毛发,精神为之一振。
(10)佳人:此指杜叔高。
(11)看乘空、鱼龙惨淡:放眼长空,风云变幻不定,如同时局,由奸小翻云覆雨,动荡不定。乘空,飞上天空。
(12)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销残战骨:展望文明礼教之邦的神州中原,战争频仍,战土士白骨露野。衣冠,犹言文明礼教斯文。
(13)叹夷甫诸人清绝:感叹朝廷当政者,像当年王夷甫一样,清谈误国。夷甫,即王衍,字夷甫,晋太尉,尚书令。尚清谈,不务时政,后被石勒所杀。《世说新语·轻诋》:“桓公入洛,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僚属登平乘楼,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
(14)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元陈芬《芸窗私志》:“元帝时临池观竹,竹既枯,后每思其响,夜不能寝,帝为作薄玉龙数十枚,以缕线悬于檐外,夜中因风相击,听之与竹无异。民间效之,不敢用龙,以什骏代,今之铁马,是其遗制。”铮铮,象声词,形容金属撞击所发出的响亮声音。檐间铁,俗称铁马,悬于屋檐间的铁片,风吹叮当作响。
(15)南共北,正分裂:南宋与北金对峙,国土分裂。
宋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年)春,杜叔高从浙江金华到江西上饶探访辛弃疾,词人于是作《贺新郎·用前韵送杜叔高》此词来送别。
宋孝宗淳熙十六年(公元1189年)春,杜叔高从浙江金华到江西上饶探访作者,作者作此词送别。题云「用前韵」,乃用作者前不久寄陈亮同调词韵。杜叔高是一位很有才气的诗人,陈亮曾在《复杜仲高书》中称其诗「如干戈森立,有吞虎食牛之气,而左右发春妍以辉映于其间」。只因鼓吹抗金,故遭到主和派的猜忌,虽有报国之心,但亦无请缨之路。作者爱其才华,更爱其人品,词中蕴含着的深情厚意即能反映出来。
上阕头句至「毛发」数句盛赞叔高诗作之奇美。
首句「细把君诗说」,足见非常爱重。因为爱之深,所以说之细。「恍馀音、钧天浩荡,洞庭胶葛」,言杜诗气势磅礴,读之恍如听到传说中天帝和黄帝的乐工们在广阔旷远的宇宙间演奏的乐章的馀韵,动人心魂。
「千丈阴崖尘不到,惟有层冰积雪。乍一见、寒生毛发」乃熔裁唐人李咸用《览友生古风》诗「一卷冰雪言,清泠泠心骨」语意,言杜诗风骨清峻,读之宛若望见尘土都不到的高崖之上的冰雪,不禁毛发生寒。 如此说诗,不但说得很细,而且说得极美,比喻新颖,想象奇特,既富诗情,亦有画意。接下至「调瑟」数句哀叹叔高的萧索境况。「自昔佳人多薄命,对古来、一片伤心月」,化用苏轼《薄命佳人》诗「自古佳人多命薄,闭门春尽杨花落」二句,以古来美妇多遭遗弃隐喻才士常有沉沦:「金屋冷,夜调瑟」则借汉武帝陈皇后失宠,进一步渲染了被弃的凄苦。这里纯用比兴,虽为造境,却甚真切,艺术效果远胜于直言。
下阕写叔高之怀才不遇而转及其家门昔盛今衰。
「去天尺五君家别」乃隐括《三秦记》「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一语,谓长安杜氏本强宗大族,门望极其尊崇,但叔高一家却有异于此,是然足弟五人皆有才学,但只因不善钻营而都未有所成就。「看乘空、鱼龙惨淡,风云开合」则变化《易乾·九五》「云从龙,风从虎」之语,假托鱼龙纷扰、腾飞搏斗于风云开合之中的昏惨景象,暗喻朝中群小趋炎附势、为谋求权位而激烈竞争。一「看」字有冷眼旁观、不胜鄙薄之意。群小疯狂奔竞,反映了朝政的黑暗腐败。叔高兄弟不得进用,原因即在于此;北方失地不得收复,原因亦在于此。故接下乃兴起神陆沉的悲慨:「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消残战骨。叹夷甫诸人清绝!」昔日衣冠相望的中原路上,如今唯见一片荒凉,纵横满地的战骨正在白日寒光中逐渐消损。然而当国者却只顾偏安享乐,对中原遗民早已「一切不复关念」(陈亮《上孝宗皇帝书》),许多官僚也「微有西晋风,作王衍阿堵等语」而「讳言恢复」(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三》此宋孝宗赵语),借以掩饰其内心的怯懦和卑劣。「叹夷甫诸人清绝」即对此辈愤怒斥责。朝政如此腐败,士大夫如引腐朽,词人的爱国之心却仍在激烈搏动:「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中原未复,愁思难眠,夜半狂歌,悲风惊起,听檐间铁片铮铮作响,宛如千万匹冲锋陷阵的战马疾驰而过。此时词人亦仿佛在挥戈跃马,率领锦突骑兵奔赴疆场,他满怀异常畅快的心情。但这只是暂时的幻觉,这幻觉一消失,那虚生的畅快也就随之消失了,代之而来的必然是加倍的痛苦。歇拍「南共北,正分裂」便是在幻觉消失后发出的惨痛呼号。
细读此词,乃于慰勉朋侣之中,融入忧伤时世之感,故虽为送别之作,但有悲壮之情。然而其运笔之妙,则在于「如春云浮空,卷舒起灭,随所变态,无非可观」(范开《稼轩词序》)。说诗思之深广,则钧天洞庭,浑涵悠远;言诗格之清峻,则阴崖冰雪,奇峭高寒;状境况之萧寥,则冷月哀弦,凄凉幽怨;刺群小之奔竞,则风云鱼龙,纷纷扰扰;悲神州之陆沉,则寒日残骸,惨不忍睹抒报国之激情,则神驰战阵,铁骑铮铮;痛山河之破碎,则声发穿云,肝胆欲裂。凡此皆「有性情,有境界」(《人间词话》),故独高格而不同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