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夕坐陶太史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急呼周望:“《阙编》何人作者,今邪古邪?”
周望曰:“此余乡徐文长先生书也。”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盖不佞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内有文长先生,噫,是何相识之晚也!因以所闻于越人士者,略为次第,为《徐文长传》。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声名藉甚。薛公蕙校越时,奇其才,有国士之目。然数奇,屡试辄蹶。中丞胡公宗宪闻之,客诸幕。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镇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计,皆出其手。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摸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者也。间以其余,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抄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
梅客生尝寄予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
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
《徐文长传》是明代文学家袁宏道创作的一篇人物传记。文章以“奇”为主线,写徐文长才能奇异、性情奇怪、遭际奇特。首段为序,交代立传缘由。通过阅读者惊讶忘情的情态,反衬作品奇特尖新,其人才能奇异,作者相识恨晚,引出下文。中间数段叙写传主生平,以“入、出、卒”为序。“入”总写才能、性情、遭际,“声名藉甚”与“屡试辄蹶”对比见“数奇”;笑傲纵谈与“膝语蛇行”对比见性奇;薛君采奇其才,胡宗宪重其笔,嘉靖帝喜其表,足见才卓。“出”重点写才能奇异,其诗意境奇伟、匠心独出;其文蕴有卓识、气沉法严;其书笔意奔放、苍劲妩媚;其画超逸有致。诗文书画均如其人,狂放纵情,不同流俗。“卒”重点写遭遇不偶:下狱论死,佯狂自戕,抱愤而卒。结尾为议,感慨传主因奇而奇,“悲夫”一叹,余情邈邈。全文将惺惺相惜之情入乎笔墨,文笔疏荡,形神兼备。
余一夕坐陶太史(1)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2)》诗一帙(3),恶楮毛书(4),烟煤败黑,微有字形。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急呼周望:“《阙编(2)》何人作者,今邪古邪?”
一天晚上,我坐在陶周望家楼上,随意抽阅架上陈放的书,得《阙编》诗集一函。纸张装订都很差,刷板墨质低劣,字迹模糊不清。我略凑近灯前阅读,看了没几首,不由得惊喜欢跃,连忙叫周望,问他:“《阙编》是谁作的?是今人还是古人?”
周望曰:“此余乡徐文长先生书也。”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盖不佞(5)生三十年(6),而始知海内有文长先生,噫,是(7)何相识之晚也!因以所闻于越人士者,略为次第(8),为《徐文长传》。
陶周望说:“这是我同乡前辈徐文长先生的诗集。”我们俩跳起来,聚在灯影下,诵读一阵,再叫绝一番,叫绝一番,又诵读一阵,睡着的佣人们都被惊醒了。想不到我活了三十年,今天才得知海内有徐文长先生,真是相见恨晚啊!为此,我把从浙江那里打听来有关于先生的生平,略为编排,写成了这篇《徐文长传》。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9),声名藉甚(10)。薛公蕙(11)校(12)越时,奇其才,有国士之目(13)。然数奇(14),屡试辄蹶(15)。中丞胡公宗宪(16)闻之,客诸幕(17)。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18),纵谈(19)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20),威镇东南,介胄之士(21),膝语蛇行(22),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9)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23)、杜少陵云。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24),表上,永陵喜(25)。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计,皆出其手。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27),视一世士无可当意(28)者。然竟不偶(29)。
徐渭,字文长,是山阴生员,名声很大,薛公蕙作浙江试官时,很是赏识他的才华,认为他是国家的栋梁之才。然而他命途多舛,屡屡落第。中丞胡公宗宪听说后,聘他作幕僚。文长每次参见胡公,总是葛布长衫,头戴乌巾,侃侃而谈天下大事,胡公听后十分赞赏。当时胡公统率着军队,威镇东南,部下将士在他面前,总是跪下回话,不敢仰视。而文长一介书生对胡公的态度却很高傲,好事者把他比作刘真长、杜少陵一样的人物。恰逢胡公猎得一头白鹿,以为祥瑞,嘱托文长写贺表,表文呈上后,世宗皇帝很满意。胡公因此更加器重文长,所有疏奏计簿都交他办理。文长自信才能过人,谋略出众,谈论军情往往切中肯綮。他觉得世间的事物没有合乎他的心意,然而却总是没有一展抱负的机会。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30),遂乃放浪(31)曲糵(32),恣情(33)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35)。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36)、托足无门(37)之悲,故其为诗,如嗔(38)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39)之寒起(40)。虽其体格(41)时有卑者(42),然匠心独出(43),有王者(44)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45)。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46),不以摸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47),韩(48)、曾(49)之流亚(50)也。文长既雅(51)不与时调(52)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奴之(53),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喜作书(54),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55)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56),自有余态”者也。间以其余,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57)。
文长在官场不得意,于是就放浪形骸,纵情山水,走遍了齐鲁燕赵等地,又饱览了塞外大漠。他所见的山峦起伏、海浪壁立、胡沙满天和雷声震天的景象,风雨交加、树木倒伏、幽谷闹市、奇人异士、珍稀鱼鸟,一切令人惊讶的情状,他都一一化入了诗中。他胸中郁结着强烈的抗争精神和报国无门的悲凉,所以他的诗,嬉笑怒骂,如水奔流出峡谷,如春芽破土,像寡妇深夜的哭声,像逆旅行客迎寒启程。虽然他诗作的格调,有时不很高明,但是匠心独运,有王者之气。不是那种像以色事人的女子一般媚俗的诗作所能赶得上的。徐文长在文章写作上有真知灼见,他的文章气势沉着法度精严,他不压抑自己的才能,也不无节制地议论以致打破了文章的思路,真是韩愈、曾巩一流的文章家。徐文长志趣高雅,不与时俗苟合,当时的所谓文坛领袖,他也都加以抨击,所以他的文字只局限在浙江一带,令人为之悲哀!文长喜好书法,用笔奔放有如作诗,在苍劲豪迈中又使妩媚的姿态跃然纸上,正是欧阳公所谓的“美人迟暮”,另具韵味。他还善作花鸟画,也都超逸有情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58),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59)力解,乃得出。晚年愤益深,佯狂(60)益甚,显者(61)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62),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抄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63)。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后来,文长因疑忌杀了他的继室妻子,被判死罪。太史张元汴极力营救,才得以出狱。徐文长晚年更加愤世嫉俗,装疯卖傻,达官贵人登门拜访,常常拒而不见。时常带着钱到酒店,叫下人一起喝酒。有时拿斧头砍自己的头,血流满面,头骨破碎,用手揉搓碎骨咔咔有声。还曾用尖利的锥子锥入自己双耳,一寸多深,竟然没死。周望说文长的诗文到晚年愈加奇崛,没有刻本,诗稿都藏在家中。我有在浙江做官的同年,曾委托他们抄录文长的诗文,至今没有得到。我所见到的,只有《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而今徐文长竟因不合于时,抱恨长终。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64)。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65)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66),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67)悦,是人主(67)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68)不遇哉?”
石公说:“先生的命途多艰,致使他激愤疯狂,狂病发作,又被抓入狱。古今文人的牢骚和苦难,没有超过先生的了。尽管如此,仍有胡公这样百年难遇的豪杰、世宗这样英明的君主赏识他。在胡公幕府中受到特殊礼遇,这是胡公对先生的赏识;上奏表文博得皇帝的欢心,表明皇帝也赏识他,唯一遗憾的就是身份未能显贵。先生诗文的崛起,一扫近代文坛荒秽之气,百世之后,自会定论,怎么说他生不逢时呢?”
梅客生尝寄予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
梅客生曾经写信给我说:“徐文长是我的老朋友,他的怪病比本人更要怪,而他的人又比他的诗更要奇。”
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69)。悲夫!
我则认为徐文长没有一处不奇怪的。正因为没有一处不奇怪,这也就注定他到了哪里都不能得志。可悲啊!
(1)陶太史:即陶望龄,字周望,号石篑。太史是原为官名,名称沿革因时代各不相同,但大都有“太史”之称。明清修史之职归之翰林院,故俗称翰林为太史。陶望龄中进士后,初授翰林院编修,故称。今存三十卷《徐文长集》即是陶望龄搜集整理。
(2)阙编:徐渭生前所编的诗集名。
(3)帙:古代竹帛书籍的套子。多以布帛制成。后世亦指线装书之函套。
(4)恶楮毛书:纸质很差、装订粗糙的书。毛,即毛边,指书籍装订后没有切边。
(5)不佞:不才,用为自称的谦词。
(6)生三十年:袁宏道生于隆庆二年(1568年)十二月初六,此年正好三十岁。
(7)是:犹“夫”,表发端。
(8)次第:排比编次。
(9)诸生:明清两代称童生应岁试,已录取入府县学肄业的生员。徐渭二十岁进学后八次应乡试均未被录取。
(10)声名藉甚:名声很大。《汉书·陆贾传》:“贾以此游汉廷公卿间,徐名声籍甚。”藉:通“籍”,大,多。
(11)薛公蕙:即薛蕙,字君采,正德进士。史称持己峻洁,于书无所不读。学者称西原先生。
(12)校:考核。薛蕙曾任绍兴府乡试官,故称“校越”。
(13)有国士之目:对徐渭有“国士”的品题。国士:一国中才能最优秀的人物。语出《战国策·赵策一》:“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以众人遇臣,臣故众人报之;知伯以国士遇臣,臣故国土报之。’” 目:此指品藻定性。
(14)数奇:指命运不好,遇事多不利。语出《史记·李将军列传》:“大将军(卫)青亦阴受上诫,以为李广老,数奇,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本文中与命运有关的“奇”,都读此音。
(15)屡试辄蹶:每遇考试就遭失败。蹶,挫败。
(16)中丞胡公宗宪:即胡宗宪,字汝贞。嘉靖进士,曾任右佥都御史,巡抚浙江。中丞本为御史台长官,明清时用作对巡抚的称呼。胡宗宪曾任此职,故称。
(17)客诸幕:让徐渭在幕下为客(指担任书记之类的职务)。幕,“幕府”的简称,古代将帅的府署。
(18)葛衣乌巾:穿着麻布的衣服,戴着即黑色的角巾。指家居装束。
(19)纵谈:犹畅谈。谓毫无拘束地谈论。以上数句的史实《明史·徐渭传》也有记载:“渭角巾布衣,长揖纵谈。幕中有急需,夜深开戟门以待。渭或醉不至,宗宪顾善之。”
(20)督数边兵:督率几个边镇的军事。《明史·胡宗宪传》:“宗宪虽尽督东南数十府,道远,但遥领而已,不能遍经画。然小胜,辄论功受赉无虚月。”
(21)介胄之士:披甲戴盔的武士,此指武将。介胄,铠甲和头盔,此用作动词。
(22)膝语蛇行:跪着说话,爬着走路。极言恭顺敬畏。膝、蛇,皆名词作状语。
(23)议者方之刘真长:意谓论者把他比做刘恢和杜甫。刘真长:即刘恢,晋代著名清谈家,有见解,为会稽王简文帝司马昱所赏识,详见《世说新语·文学》。杜少陵:即杜甫。少陵是汉宣帝许后之陵。杜甫客长安时,曾长期居于此地,自称“少陵遗老”,世称“杜少陵”。杜甫在四川时曾作剑南节度使严武的幕僚,严武待之善厚。见《新唐书·严挺之传》。方:比拟。
(24)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徐渭《畸谱》:“(嘉靖)三十八岁(1559年)孟春之三日,幕再召。时获白鹿二,先冬得牝,是夏得牡,令草两表以献。”会:适逢。白鹿:古时白鹿为祥瑞。属(zhǔ):嘱咐。
(25)表上,永陵喜:陶望龄《徐文长传》:“时胡宗宪方获白鹿海上,表以献,表成,召渭视之。渭览,瞠视不答。胡公曰:‘生有不足耶?宁试为之。’退具稿进。……表进,上大嘉悦其文。旬月间遍诵人口,公以是始重渭,宠礼独甚。”永陵:指明世宗朱厚熜。用陵墓名指称该皇帝,是一种敬称。
(26)疏记:此泛指各种奏章和文学性文字。
(27)谈兵多中:议论军事总是击中要害。《明史·徐渭传》:“渭知兵,好奇计,宗宪擒徐海,诱王直,皆预其谋。”
(28)当意:称意,合意。
(29)不偶:不得志。指屡试不中。偶,际遇。
(30)有司:官吏。古代设官分职,各有专司,故称。此特指选拔人才的官吏。
(31)放浪:放纵不受拘束。
(32)曲糵:酿酒的发酵物,后遂以之代指酒。
(33)恣情:纵情。
(34)齐鲁燕赵:均为古国名。此泛指山东、河北等地。
(35)穷览朔漠:遍观北方地区。朔漠,北方沙漠地带,泛指北方。徐渭于万历四年(1576年),曾到塞北重镇宣化府(今甘肃省张掖市)作幕僚。
(36)失路:喻不得志。
(37)托足无门:谓无处容身。
(38)嗔:发怒;生气。
(39)羁人:旅客。
(40)寒起:(半夜)因寒冷不寐而坐起。
(41)体格:指诗文或字画等的体裁格调、体制格局。
(42)卑者:此指不够遒劲飞扬。
(43)匠心独出:艺术构思非常独特,自成一体。
(44)王者:指同类中之特出而无与伦比者。
(45)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不是那些与以色悦人的妇女一样取媚于世的文人所能企及的。巾帼:古代妇女的头巾和发饰,借指妇女。此指复古派失去个性的摹拟文风。
(46)气沉而法严:文气浑厚,法度谨严。
(47)不以摸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二句互文见义。谓因模拟前人和多发议论减损才华,损伤的格调。
(48)韩:即韩愈。
(49)曾:即曾巩,字子固。唐宋八大家之一。
(50)流亚:同一类的人物。
(51)雅:素常。
(52)时调:此指当时复古摹拟的文风。
(53)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奴之:徐渭攻击复古派的言论也比较过激,如《叶子肃诗序》指责复古派是“鸟之为人言”;《论中》一文,又称复古派“忘其彼之古者即我之今也,摹古而反其真为古者,则惑之其甚也。”骚坛主盟者:诗坛领袖。指嘉靖时后七子代表人物李攀龙、王世贞等。叱而奴之:此指在文章中对他们像对奴仆一样严厉斥责。
(54)书:书法。徐渭擅长草书。
(55)姿媚:犹妩媚。韩愈《石鼓歌》:“羲之俗书趁姿媚,数纸尚可博白鹅。”
(56)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见欧阳修《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曾称赞苏舜卿的诗:“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妖韶:妖娆美好。余态:风韵犹存。
(57)间以其余,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意思是就徐渭其他艺术成就而言,间或用其剩余精力,超出诗文书法范围以从事花鸟画,也画得不同凡俗而有韵致。徐渭是明代著名的写意花鸟画家,与陈淳并称“青藤白阳”。徐渭对花鸟画的贡献是重写意神似,更突出了水墨的艺术效果。
(58)继室:续弦的妻子。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徐渭四十六岁时,一次狂病发作,怀疑其继妻张氏不贞,将她杀死。
(59)张太史元汴:即张元汴,与徐渭同乡。隆庆进士,官至翰林侍读。陶望龄《徐文长传》:“狱事之解,张宫谕元汴力为多。”
(60)佯狂:此指悲愤已极倚疯卖疯。
(61)显者:达官贵人。
(62)被面:流满脸部。被(pī),同“披”。
(63)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此事袁宏道在书札《答陶石篑》中也有记载,作者曾把徐文长晚年诗文的搜求之事,托付给绍兴府推官孙应祥,然久不见回音:“往曾以老年著述托孙司李,久不得报,恨恨。”
(64)囹圄:监狱。
(65)间世:相隔几十年。世,三十年为一世。袁宏道在《从军行赠程生》诗中将胡宗宪与抗倭名将戚继光并称:“朝廷岂无胡都堂,人间不少戚将军。”
(66)礼数异等:所受的礼遇与别人不同。
(67)人主:皇帝。指明世宗嘉靖帝朱厚熜。
(68)胡为:为什么。
(69)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正因为徐渭无所不奇,命运多舛也是“奇”的一种。
袁宏道辞去吴县县令职务后,曾漫游吴越。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他游玩绍兴,在朋友陶望龄处见到徐文长的诗集。袁宏道惊喜若狂,如获至宝,不仅赞赏徐文长的诗歌,更赞赏他的为人,因此搜集资料,于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写了这篇传文。徐渭,字文长,明代文学家、画家,曾创立青藤画派,有《徐文长集》行世,所著杂剧《四声猿》颇有影响。在文学观点上接近“公安派”,曾“讥评王(世贞)、李(攀龙),持论迥绝时流”(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但在“后七子”复古主义控制文坛之时,徐文长的诗文不得时流的赏识,社会上几乎忘记了他的名字。正在这时,袁宏道为徐文长立传,使这位被遗忘的人物显名于世。
徐渭是一位奇人,袁宏道的《徐文长传》也可称为一篇奇文。徐文长是著名的诗人、戏曲家,又是第一流的画家、书法家,在文学史和美术史里,都有他崇高的地位。但是他一生遭遇波折。他在世时,虽然不算无名之辈,还几乎做出一番事业,但最终如这篇传记所说的,“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他死后,名字便渐渐为人忘了。袁宏道发现了他,为他刊布文集,并为之立传,使这位尘霾无闻的人物终于大显于世,进而扬名后代。一篇简短的传记,竟能重振一个被世遗忘的人物的声名,这本身就不是一件小事。所以说,《徐文长传》称得上是奇文。
这篇文章写得好,首先因为袁宏道把自己也写了进去,在传主身上倾注了自己的感情。袁宏道可称徐文长的真正知己。读者可以看到,传文一开头,就写出袁宏道与陶望龄阅读徐文长诗集《阙编》的惊喜欢跃情状:两人跳起来,灯影下一面读,一面叫,将已睡的僮仆都惊醒,恨与徐文长相识之晚。这种发自内心的欢喜钦佩之情,不能不叫人与作者同样受到感染。
从表面上看,袁宏道在这篇传中突出写了徐文长的奇,其人奇,其事奇,他在传末总括一句说:“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传中用“奇”字的地方,达八九处之多:“奇其才”,“益奇之”,“好奇计”,“诗文益奇”,“病奇于人,人奇于诗”,“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徐文长不平凡,他的一生也不平凡;突出写他的奇,自然是抓住了这个人的性格与行事的特征。但是,袁宏道写这篇传的主旨还不在于此。这篇传的主旨,应该是传中所写的徐文长“雅不与时调合”这六个字。科举的不利,使徐文长成为一个失意的人,愤世嫉俗的人。他“屡试屡蹶”,终生只是一个秀才,“不得志于有司”,当然无法发挥他的才能,实现他的抱负。因此《徐文长传》主要叙述的是这样一个怀才不遇的封建时代具有代表性的知识分子,描写他的狂放与悲愤,以及他不惜以生命与世俗相抗衡的悲剧命运。这才是《徐文长传》的主旨。
我们看传中徐文长的傲气,他进见“督数边兵,威震东南”的胡宗宪,将官们匍伏跪语,不敢举头,而他以部下的一个秀才却侃侃而谈。写徐文长的悲愤,“自负才略”,“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等等。这些显然就不是只写徐文长的奇人奇事,而是慨叹于当时许许多多失意者的共同遭际了。“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这才是袁宏道为徐文长作传的真实感情流露。因此传文末尾最后的两句话,虽然写的是“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似乎仍是突出一个“奇”字,但是结语却是一个叹词:“悲夫!”为什么用此二字作结,读者自然可以体会一下作者写这篇文章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