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过乎?有之,陵历斗蚀是也。地有过乎?有之,崩弛竭塞是也。天地举有过,卒不累覆且载者何?善复常也。人介乎天地之间,则固不能无过,卒不害圣且贤者何?亦善复常也。故太甲思庸,孔子曰“勿惮改过”,杨雄贵迁善,皆是术也。
予之朋有过而能悔,悔而能改,人则曰:“是向之从事云尔。今从事与向之从事弗类,非其性也,饰表以疑世也。”夫岂知言哉?
天播五行于万灵,人固备而有之。有而不思则失,思而不行则废。一日咎前之非,沛然思而行之,是失而复得,废而复举也。顾曰非其性,是率天下而戕性也。且如人有财,见篡于盗,已而得之,曰:“非夫人之财,向篡于盗矣。”
可欤?不可也。财之在己,固不若性之为己有也。财失复得,曰“非其财”,且不可;性失复得,曰“非其性”,可乎?
《原过》是宋代文学家王安石创作的一篇散文。全文三个自然段,可分作两部分。第一部分即第一自然段,由正面立论,从谈天说地开始,推论到“介乎天地之间”的人,没有不犯错误的,知错善改,不影响成为圣贤;第二部分,包括第二、第三自然段,从反面批驳中展开深入议论。第二部分有针对性地从道理到例证在批驳中展开议论,进一步深化了第一部分的正面论证,增强了文章的说服力。这篇精短的议论文,论点鲜明,由正面立论,从反面批驳,有理有据,深入浅出。
天有过(2)乎?有之,陵历斗蚀(3)是也。地有过(2)乎?有之,崩弛竭塞是也。天地举(4)有过(2),卒不累覆(5)且载(6)者何?善复常(7)也。人介(8)乎天地之间,则固(9)不能无过(2),卒不害(10)圣且贤者何?亦善复常(7)也。故太甲(11)思庸(12),孔子曰“勿惮(13)改过(2)”,杨雄贵迁善(15),皆是术(16)也。
上天有过错吗?有的,日月星辰在运行过程中产生的冲犯、遭遇、撞击、亏损就是。大地有过错吗?有的,山陵崩塌、河流千枯淤塞就是。上天大地都有过错,但最后也不站碍他们覆载万物,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天地善于恢复常态。人生存于天地之间,则不可能没有过错,但最后不妨碍他成为贤圣,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善于恢复常态。所以太甲思考正常之道。孔子说:“不要害怕改正错误。”扬雄以向善迁移为贵,都是这个道理。
予之朋(17)有过而能悔,悔而能改,人则曰:“是向之从事云尔(18)。今从事与向之从事弗类(19),非其性(20)也,饰表以疑世(21)也。”夫岂知言(22)哉?
我的朋友,有错误而能悔过,悔过后而能改正的,人们会说:“还是原来的行事罢了。现在的行事与原来的行事不一样,并非他的本性,是他粉饰外表来迷惑世人而已。”这难道是有见解的言论吗?
天播(23)五行(24)于万灵(25),人固(26)备而有(27)之。有而不思则失,思而不行则废。一日咎(28)前之非(29),沛然(30)思而行之,是失而复(31)得,废而复(31)举(32)也。顾(33)曰非其性,是率(34)天下而戕(35)性也。且如(36)人有财,见篡于盗,已而(37)得之(38),曰:“非夫人(39)之财,向篡于盗矣。”
上天播种仁、义、礼、智、信五常于人类,人本来也都具备。拥有而不思考就会失去,思考而不践行就会废弃。有一天责备以前的错误,马上思考而又践行,于是失而复得,废弃而重新具备了。可是有人说这并非人的本性,这是率领天下来残害人性。比如人有钱,被盗贼强行抢走,后来又重新找回,说:“这不是他的钱财,因为以前被盗贼抢走过。”
可欤(40)?不可也。财之在己,固不若(41)性之为己有也。财失复得,曰“非其财”,且(42)不可;性失复得,曰“非其性”,可乎?
可以吗?不可以。财物属于自己,固然比不上天性为自己拥有。财物失而复得,说不是他的财物尚且不行,天性失而复得,说不是他的本性了,难道可以吗?
(1)原:一种论说文体。主要是对事物的本琢进行探究和讨论。
(2)过:过失,过错。
(3)陵历斗蚀:冲犯、遭遇、撞击、亏损。指日月星辰在运行中产生的各种天体现象。
(4)举:全,都。
(5)卒不累覆:卒,最终。不累:不连累、拖累。覆:盖,泽被。
(6)载:承载。
(7)善复常:关于恢复常态。
(8)介:在两者之间。
(9)固:固然,本来。
(10)害:妨害,妨碍。
(11)太甲:商汤的嫡长孙,是商朝的第四位君主。
(12)思庸:思考正常之道。
(13)惮:害怕,畏惧。
(14)扬雄:字子云,西汉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郫县)人。
(15)贵迁善:以迁善为贵。
(16)术:方法,道理。
(17)予之朋:予,我。朋:朋友。
(18)向之从事云尔:向,过去,从前。从事:行事,办事。云尔:而已。罢了。
(19)弗类:不相类,不相同。
(20)性:本性。
(21)饰表以疑世:饰表,粉饰外表。以:来,用来。疑世:疑惑、欺骗世人。
(22)知言:有见识的言论。
(23)播:播种,赋予。
(24)五行:指仁、义、礼、智、信五常。
(25)万灵:万物的灵长.指人类。
(26)固:固然.本来。
(27)备而有:具备而拥有。
(28)咎:怪罪,这里指反省。
(29)前之非:以前的过失。
(30)沛然:迅速的样子。
(31)复:又,重新。
(32)举:兴起。
(33)顾:表示轻微的转折。
(34)率:率领,带领。
(35)戕:戕害,杀害。
(36)如:比如。
(37)已而:不久,后来。
(38)得之:重新找回来。
(39)夫人:这个人。
(40)欤:助词,表示疑问或反诘语气。
(41)不若:比不上。
(42)且:尚且。
宋神宗时期,王安石推行变法。当时,反对新法的守旧派,对王安石本人及其拥护者,极尽人身攻击之能事,认为他们是奸诈、谗佞、反复无常之人。王安石的《原过》这篇文章就是对于这些攻击的回击。
王安石的《原过》是一篇论述“过”是什么、怎样改过、如何看待他人改过自新等问题的论文。论文很短,连标题在内不过260字,但内容十分丰富。
王安石首先指出,无论是在自然界,还是在人那里,出现“过”都是难免的。例如自然界偶尔发生的日食、月食、山崩、地震,就是天地之“过”。天地皆有“过”,生于天地之间的人,犯一些过错,就更不足为奇了。王安石认为,重要的不在于有“过”,而在于能否改“过”。天地虽然出现日月食、地震等过失,但由于它们善复其常,因此无碍其覆载万物之功。同样,人虽有“过”,但只要能复其常,也不妨碍其为圣为贤。
从王安石的论述,可以看出他对“过”和改过的理解:“过”是对“常”的偏离,改过则是复归于“常”。
《原过》一文后半部分,主要讨论如何对待改过自新的问题。
有人认为,一个过去犯了错误后来加以改正的人,其今日之善“非其性也”,昔日的过错、罪恶才是其本性的体现。王安石认为,这种观点是非常错误的。为了说明这种观点为什么错误,王安石使用了他经常使用的比喻方法:一个人的财物被强盗抢去了,后来他又从强盗手中夺了回来,人们不会说,这财物不是他的,而是从强盗手中抢来的。同样道理,一个人犯了过错,后来改正了,不是饰性欺世,而是性失复得。那种认为一个人犯了过错才是其本性的表现、改正错误反倒是对本性的掩饰的观点,不但堵塞了人们改过自新、改恶从善之路,而且是对人性的戕贼。
王安石在如何对待改过自新的问题上,与上述观点不同。他认为,“过”是本性的丧失,而改过则是性失复得。王安石的这一观点,反映了他在写《原过》时,对人性的看法与孟子基本一致。所谓失性为“过”,性失复得为改过,必须以性善说为理论前提。正因为这样,有人认为王安石早期思想与孟子相近:“荆公《淮南杂说》初出,见者以为《孟子》。”(《宋元学案》卷九十八)
王安石在北宋思想发展中占有重要地位,其重要性不仅体现在他创立了统治北宋后期思想界的“荆公新学”,而且体现在他是使儒学由章句注疏之学向道德性命之学转变的先导者。王安石《淮南杂说》等著作问世后,“天下之士始原道德之意、窥性命之端”(同上)。“自王氏之学兴,士大夫非道德性命不谈。”(《滏水文集·性道教说》)《原过》一文,即涉及了性命之源问题:“天播五行于万灵,人固备而有之。有而不思则失,思而不行则废。一日咎前之非,沛然思而行之,是失而复得,废而复举也。”王安石这段关于性之失、得的论述,表明他是以“天播五行”于人为性的。稍后的程颢、程颐兄弟以天理降而在人是为人性的观点,虽然在旨趣上与王安石迥然相异,但不难看出他们是受到了王安石道德性命之学的某种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