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常自评之,有七不可解:向以韦布而上拟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则贵贱紊矣,不可解一;产不及中人,而欲齐驱金谷,世颇多捷径,而独株守於陵,如此则贫富舛矣,不可解二;以书生而践戎马之场,以将军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则文武错矣,不可解三;上陪玉帝而不谄,下陪悲田院乞儿而不骄,如此则尊卑溷矣,不可解四;弱则唾面而肯自干,强则单骑而能赴敌,如此则宽猛背矣,不可解五;争利夺名,甘居人后,观场游戏,肯让人先,如此缓急谬矣,不可解六;博弈摴蒲,则不知胜负,啜茶尝水,则能辨渑淄,如此则智愚杂矣,不可解七。
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故称之以富贵人可,称之以贫贱人亦可;称之以智慧人可,称之以愚蠢人亦可;称之以强项人可,称之以柔弱人亦可;称之以卞急人可,称之以懒散人亦可。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初字宗子,人称石公,即字石公。好著书,其所成者,有《石匮书》《张氏家谱》《义烈传》《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阙》《四书遇》《梦忆》《说铃》《昌谷解》《快园道古》《傒囊十集》《西湖梦寻》《一卷冰雪文》行世。生于万历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时,鲁国相大涤翁之树子也,母曰陶宜人。幼多痰疾,养于外大母马太夫人者十年。外太祖云谷公宦两广,藏生牛黄丸,盈数簏,自余囡地以至十有六岁,食尽之而厥疾始廖。
六岁时,大父雨若翁携余之武林,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为钱塘游客,对大父曰:“闻文孙善属对,吾面试之。”
指屏上《李白骑鲸图》曰:“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
余应曰:“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
眉公大笑,起跃曰:“那得灵隽若此!吾小友也。”
欲进余以千秋之业,岂料余之一事无成也哉!
甲申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白发婆娑,犹视息人世。恐一旦溘先朝露,与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无功、陶靖节、徐文长皆自作墓铭,余亦效颦为之。甫构思,觉人与文俱不佳,辍笔者再。虽然,第言吾之癖错,则亦可传也已。
曾营生圹于项王里之鸡头山,友人李研斋题其圹曰:“呜呼,有明著述鸿儒陶庵张长公之圹。”
伯鸾高士,冢近要离,余故有取于项里也。明年,年跻七十,死与葬其日月尚不知也,故不书。
铭曰:穷石崇,斗金谷。盲卞和,献荆玉。老廉颇,战涿鹿。赝龙门,开史局。馋东坡,饿孤竹。五羖大夫,焉能自鬻?空学陶潜,枉希梅福。必也寻三外野人,方晓我之衷曲。
《自为墓志铭》是明末清初文学家、史学家张岱为自己所写的一篇墓志铭。在这篇墓志铭中,作者用近乎游戏的笔墨,以自嘲戏谑的口吻,写出心中的痛楚与伤痕。文中历数自己有“七不可解”,此外又有“八可称”“八不成”“六呼之”,面对这些铺天盖地的自嘲自蔑之辞,作者表面的自暴自弃之下,是一颗伤口永远无法愈合的心灵。张岱少有才情,经常得到先辈夸赞,自己本来也有建功立业的雄心,但随着家国的破亡,一切雄心壮志都付诸东流水。无论是生,还是死,都失去了意义,生死已经没有本质的区别,自然对死亡也就无须讳言,作者的达观中包含有深深的无奈。全文文笔自然,语言真挚。
蜀人(1)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2),极爱繁华,好精舍(3),好美婢(4),好娈童(5),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6),好鼓吹(7),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8),书蠹诗魔(9),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张岱是四川人,号陶庵。年少时是个纨绔子弟,十分热爱繁华之地,喜好漂亮房子、美婢女、美男子、鲜艳衣饰、美食、骏马、华灯、烟火、梨园戏曲、鼓乐吹弹、古董、花鸟,并且浸淫饮茶下棋,沉湎诗书,半生劳碌,都成了梦幻泡影。到他五十岁时,国破家亡,只好逃避到山中隐居。所剩下的只有破碎的卧床和案几,折损的铜鼎和古琴,以及数卷残破的书籍,残缺的一块砚台而已。张岱穿着麻布衣衫,吃着粗粝的饭食,还常常因为贫穷以至于没柴没米无法做饭。回首二十年前,真是恍如隔世啊。
常自评之,有七不可解:向以韦布(10)而上拟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则贵贱紊矣,不可解一;产不及中人,而欲齐驱金谷(11),世颇多捷径,而独株守於陵(12),如此则贫富舛(13)矣,不可解二;以书生而践戎马之场,以将军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则文武错矣,不可解三;上陪玉帝而不谄,下陪悲田院(14)乞儿而不骄,如此则尊卑溷(15)矣,不可解四;弱则唾面(16)而肯自干,强则单骑而能赴敌,如此则宽猛背矣,不可解五;争利夺名,甘居人后,观场游戏,肯让人先,如此缓急谬矣,不可解六;博弈(17)摴蒲(18),则不知胜负,啜茶尝水,则能辨渑淄(19),如此则智愚杂矣,不可解七。
我常常自己评价自己,自身有七个疑惑不可理解:从前都是平民向上而比于公侯,而今我以世家弟子之身而向下等同于乞丐,这样贵贱紊乱了,是不可理解之一;家产虽然比不上普通人,却念想着富比石崇,这世间有很多发家的捷径,然而我偏偏要像於陵仲子那样隐居,这样贫富错乱了,是不可理解之二;让书生到战场上打仗,反而让将军来写文章,这样文武也错乱了,是不可理解之三;即使陪同玉皇大帝也不谄媚,陪伴悲田院的乞丐也不会傲慢,这样便混沌了尊卑,是不可理解之四;软弱的时候,被别人唾在脸上,不去擦拭,愿意让它自己干掉,刚强的时候能单枪匹马奔赴敌营,这样宽厚与刚猛相违背,是不可理解之五;争名夺利的时候,甘愿居于他人之后,看热闹、做游戏的时候,愿意让别人在先,这样则轻重缓急错误,是不可理解之六;赌博下棋时,常常不知胜负,喝茶尝水时却能明辨出来自渑水还是淄水,这样聪明与愚蠢交杂,是不可理解之七。
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故称之以富贵人可,称之以贫贱人亦可;称之以智慧人可,称之以愚蠢人亦可;称之以强项(20)人可,称之以柔弱人亦可;称之以卞急(21)人可,称之以懒散人亦可。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22)也已矣。
这样七个不可理解,自己尚且不能明白,怎么能奢望别人懂得呢?所以,说自己是富贵人也可以,是贫贱人也可以;说自己是聪明人也可以,是愚蠢的人也可以;说自己是刚正不屈的人也可以,是柔弱的人也可以;说自己是急躁的人也可以,是懒散的人也可以。我这一生,学读书,学剑法,学节操义行,学撰写文章,学神仙方术,学佛法,学农耕,学园林之术都不成功。就任世人管我叫“败子、废物、顽劣之民、愚秀才、瞌睡汉、死老魅”吧。
初字宗子,人称石公,即字石公。好著书,其所成者,有《石匮书》《张氏家谱》《义烈传》《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阙》《四书遇》《梦忆》《说铃》《昌谷解》《快园道古》《傒囊十集》《西湖梦寻》《一卷冰雪文》行世。生于万历丁酉(23)八月二十五日卯时,鲁国相大涤翁(24)之树子(25)也,母曰陶宜人(26)。幼多痰疾,养于外大母马太夫人者十年。外太祖(27)云谷公宦两广,藏生牛黄(28)丸,盈数簏,自余囡地(29)以至十有六岁,食尽之而厥疾始廖。
起初,我字宗子,那时被人们叫作石公,随即便改字为石公。我喜好著书,所著作品有《石匮书》《张氏家谱》《古今义烈传》《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阙》《四书遇》《梦忆》《说铃》《昌谷解》《快园道古》《傒囊十集》《西湖梦寻》《一卷冰雪文》流行于世。我生于万历丁酉年八月二十五日卯时,是鲁藩王国相大涤翁的嫡子,母亲叫陶宜人。我小时患有痰疾,被外祖母马太夫人养了十年。外太祖云谷公在两广做官,有藏地出产的牛黄丸,装满了数只竹箱,从我儿童时直到十六岁,全部吃光后才彻底治愈。
六岁时,大父雨若(31)翁携余之武林(32),遇眉公(33)先生跨一角鹿,为钱塘游客,对大父曰:“闻文孙(34)善属对,吾面试之。”
六岁时,祖父雨若翁带我到杭州,遇到了陈眉公先生。他跨坐在鹿背上,来钱塘游玩。他对祖父说:“听说您的孙子善于对对联,我要当面试一试。”
指屏上《李白骑鲸图》曰:“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
他指着屏风上的《李白骑鲸图》说:“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
余应曰:“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
我回应道:“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
眉公大笑,起跃曰:“那得灵隽若此!吾小友也。”
眉公大笑,跳起来说:“怎么如此灵慧机敏!真是我的小友啊。”
欲进余以千秋之业,岂料余之一事无成也哉!
他进望着我能成就千秋之业,没想到我竟然是一事无成啊。
甲申(35)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白发婆娑(36),犹视息人世。恐一旦溘先朝露(37),与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无功(38)、陶靖节(39)、徐文长(40)皆自作墓铭,余亦效颦为之。甫构思,觉人与文俱不佳,辍笔者再。虽然,第言吾之癖错,则亦可传也已。
甲申年以后,我活得闲散慵懒,神志恍惚,既不能寻死,又不能维系生活,白发盘绕,尚在人世苟延残喘。恐怕我将来有一天比朝露走得还快,与草木一同腐烂,因而想到古人如王无功、陶靖节、徐文长都自己作了墓志铭,我于是也仿效他们这样做了。刚刚构思时,觉得为人与文章都不够好,于是再三停笔。即便如此,只是说一下我的癖好,也是可以流传下来的。
曾营生圹于项王里(41)之鸡头山,友人李研斋(42)题其圹曰:“呜呼,有明著述鸿儒陶庵张长公之圹。”
我曾在项王里的鸡头山营造墓穴,我的友人李研斋在墓穴上题字写道:“呜呼有明著述鸿儒陶庵张长公之圹。”
伯鸾(43)高士,冢近要离(44),余故有取于项里(45)也。明年,年跻七十,死与葬其日月尚不知也,故不书。
伯鸾是志趣高洁的名士,他的坟墓在要离坟墓的附近,因此我在项王里选择了坟墓。明年,我已经要七十岁了,去世与安葬的时日还不知道,因此就不写了。
铭曰:穷石崇,斗金谷。盲卞和(46),献荆玉。老廉颇(47),战涿鹿。赝(48)龙门(49),开史局。馋东坡(50),饿孤竹(51)。五羖大夫(52),焉能自鬻?空学陶潜,枉希梅福(54)。必也寻三外野人(55),方晓我之衷曲。
墓志铭上写:和别人斗富,石崇也有穷困之时。不辨事物的卞和,向楚王献出了荆玉。年老的廉颇,在涿鹿对战秦军。假托龙门司马迁之名,开设史局。东坡先生馋嘴好吃的情趣,也可以像孤竹君的儿子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五羖大夫百里奚,怎么能自卖才华?只好空乏地学习陶渊明,徒然地仰慕梅福。也只有像三外野人郑思肖那样的人,才能知晓我心中的隐秘吧。
(1)蜀人:张岱祖籍为四川绵竹,故称“蜀人”。
(2)纨绔子弟:指富贵人家子弟。
(3)精舍:华贵的住宅。
(4)美婢:漂亮的丫鬟。
(5)娈童:美少年。
(6)梨园:指戏剧。
(7)鼓吹:指音乐。
(8)茶淫橘虐:品茶、食橘的癖好。
(9)书蠹诗魔:迷恋书籍和诗歌。
(10)韦布:韦带布衣,寒素之服,未仕之服。
(11)金谷:晋人石崇园名。石崇以富著称。
(12)於陵:在今山东省长山县南。相传齐国廉士陈仲子居此。《淮南子·汜论训》:“季襄,陈仲子立节抗行,不入洿君之朝,不食乱世之食,遂饿而死。”此事又见《孟子·滕文公下》。
(13)舛:讹错。
(14)悲田院:安置孤苦无依、老弱病残者的地方。又称养济院、福地院。
(15)溷:通“混”。
(16)唾面:人将唾沫吐于脸上,忍辱使其自干,谓之唾面自干。娄师德弟守代州,辞之官,教之耐事。弟曰:“人有唾面,洁之乃已。”娄师德曰:“未也,洁之,是违其怒,正使自干耳。”见《新唐书·娄师德传》。
(17)博弈:掷采(骰子)、下棋。
(18)摴蒲:古代赌博游戏。
(19)渑淄:渑、淄,二水名,在山东。二水味异,合则难辨。
(20)强项:倔强。东汉董宣为洛阳令,杀湖阳公主恶奴。光武帝令其向公主谢罪,董宣不肯俯首;光武帝令小黄门持之,董宣不从;强使其顿之,董宣双手据地,终不肯俯首。帝称其为“强项令”。
(21)卞急:急躁。
(22)老魅:犹言老妖精。
(23)万历丁酉:明神宗二十五年(1597年)。
(24)大涤翁:张岱之父张耀芳,字尔弢,号大涤,曾为山东鲁献王长史,故称“鲁相国”。
(25)树子:嫡子。
(26)陶宜人:张岱生母为会稽太学生陶允嘉之女。宜人,五品命妇的封赠。
(27)外太祖:指朱赓,字少钦,号云谷,山阴人。隆庆进士,官至吏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其婿即张岱祖父张汝霖。
(28)牛黄:名贵药材,病牛胆汁凝结而成,能治惊痫、寒热及小儿百病。
(29)囡地:犹堕地。
(30)瘳:病愈。
(31)雨若:张汝霖,号雨若。
(32)武林:杭州别称。
(33)眉公:陈继儒,字仲醇,号眉公,又号麇公,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县)人,晚明名士。绝意仕途,隐居于昆山,专心著述,工诗善文,兼书法绘画。著有《眉公全集》《晚香堂小品》等。与张岱祖父张汝霖相友善。
(34)文孙:孙之美称。
(35)甲申:崇祯十七年(1644年),为明亡之年。
(36)婆娑:纷披,又指衰老之貌。
(37)溘先朝露:谓忽然去世。江淹《恨赋》:“朝露溘至,握手何言!”
(38)王无功:隋朝人王绩,字无功,绛州龙门人。性简放,嗜酒,作《醉乡记》。
(39)陶靖节:陶渊明,世称靖节先生。
(40)徐文长:明代文人徐渭,字文长。
(41)项王里:在绍兴郊外,有项羽祠。
(42)李研斋:李长祥,字研斋,四川达州人。崇祯进士,福王时任监察御史。鲁王监国,加右佥都御史,曾与张煌言等联合抗清,事败,亡命广东。晚岁迁居江苏常州。
(43)伯鸾:粱鸿,字伯鸾,汉代高士,与妻孟光隐居山中,耕织自食。
(44)要离:春秋时刺客,吴公子光使其刺杀王僚之子庆忌。
(45)项里:即项王里。在此营造生圹,有钦慕项羽灭秦的功绩。秦影射“清”。张岱曾作五律《项王祠》二首,其二云:“古今成败事,力到即为名。无楚秦难灭,离刘项亦成。马留壮士志,草拍美人情。我亦忧秦虐,藏行在越峥。”
(46)卞和:楚国著名玉工,曾得玉璞于山中,献之楚王,以为诈,两刖足而始琢璞得宝。事见《韩非子·和氏篇》。
(47)廉颇:赵国名将。下文“涿鹿”,古战场,在此泛指战场。
(48)赝:伪也,是谦词,自嘲语。
(49)龙门: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迁生于龙门”。后指司马迁。张岱有修史之志。
(50)馋东坡:北宋文学家苏轼(号东坡)喜欢美食,精于烹调,故云。
(51)饿孤竹:伯夷、叔齐为商末孤竹君之二子,武王灭商后,二人逃至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
(52)五羖大夫:即百里奚,原为虞大夫,虞亡时被晋俘去,又亡楚。秦穆公以五张牡黑羊皮赎之,用为大夫,称“五羖大夫”。羖,黑色公羊。
(53)焉肯自鬻:不肯出卖自己,隐含不降清朝之意。
(54)梅福:字子真,九江人。王莽专政,弃妻子去,传以为仙。又传人有见梅福于会稽者。
(55)三外野人:郑思肖,字忆翁,号所南,又号三外野人。宋亡,隐居苏州,极爱赵宋故国。擅画墨兰、墨竹。
人生七十古来稀,张岱已经活到六十九岁,在古代也算高寿了,他对人寿已没有更多奢望。尤其令他欣慰的是,《石匮书》这部先人遗命所托、自己性命所寄的巨著终于完成了,其他许多著作也已问世,可谓著作等身。再有,他经历了国破家亡、大起大落的剧变,总算苦熬过来,保持了坚贞不屈的民族气节。这些都使他感到十分欣慰。但是,卓著成就的取得、高风亮节的铸就,又饱含许多辛酸和血泪,付出巨大牺牲和代价,也包括世人的不理解以及非难、笑骂等等,这又使他感到悲愤和寂寞。但是张岱的骨头铮硬,性格很豁达,对自己所选择道路所持大节并无悔恨,“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便是对种种非议和笑骂的回答。正是在这种心情支配下,张岱写了《自为墓志铭》,给自己的一生作了“总结”和“鉴定”。
《自为墓志铭》文章首段写二十年间,张岱从“纨绔子弟”变为穷光蛋,“布衣蔬食,常至断炊”。他十分坦直,说自己喜欢繁华的场所、漂亮的房子、美丽的婢女、姣美的书童;爱穿华丽的衣裳、爱吃美食;爱骑骏马、爱华丽灯饰、爱看烟火;爱梨园生活、爱敲锣打鼓、爱好古董、爱种花养鸟。经常以喝茶吃橘来打发日子,还沉湎于诗书之中。这些常人向往的豪华生活,张岱年轻时都享受了。“避迹山居”,是张岱在甲申鼎革后的无奈之举。如此巨大的落差,与张氏家族曾是绍兴显宦相关。曾祖父张元忭中过状元,授翰林院修撰,官至翰林侍读。祖父张汝霖,万历二十三年进士,任兵部主事,后历任山东、贵州、广西副使。父亲张耀芳沉溺帖括四十余年,屡试不中,后为山东鲁王长史。张岱幼时与祖父一起生活过,家中置有戏班,有武陵班、吴郡班等,多达六个。崇祯二年,张岱出游途经镇江金山寺,一时兴致,令随从在大殿上“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填”(《陶庵梦忆·金山夜戏》)。此即“好梨园,好鼓吹”的佐证。现今豪华生活成了梦幻,只有烂床、破茶几、坏的铜鼎、弹不了的琴和几本旧书、坏损的砚一块,伴随着他。与二十年前相比,就是两个世界。一位贵胄公子的嗜好与精神寄托,以及落魄后的惨状,全盘托出。如此坦率的士人,晚明就数他为第一人。
第二段写张岱经常反问自己,觉得有七桩事是难以明白的:一是贵贱紊混。以往是从平民上升为公侯,如今却是世家子弟沦为乞丐。二是贫富错乱。生产的粮食不及中等水平,却想像晋代石崇那样,过金谷园的生活;世上有很多捷径可走,偏偏有人要隐居山野度过一生。三是文武错位。书生上战场,将军写文章。四是尊卑无别。从做官到陪玉皇大帝时情绪不低落,到和乞丐同住时不骄傲。五是强弱相违。软弱时用唾液吐面而听任干掉,强锐时以单枪匹马赴敌。六是缓急乱套。争名夺利时甘居人后,观场游戏让别人先玩。七是智愚混同。赌博掷骰不知道胜负,一品茶或尝一下水,就能辨别出是渑、淄当中的哪一条河水。这七个解不开的难题,集中于他一个人身上。所以称他为富贵人、贫贱人、智慧人、愚蠢人、刚正不阿的人、柔弱的人、勤劳人、懒散人都行,一点儿没错。学文习武、学礼节、学写文章、求仙向佛、学农活、学种花,都没有成功,任随旁人说是败家子,是废物,是顽民,是钝秀才,是瞌睡汉,都可以。“七不可解”是张岱在“天崩地裂”的明清之际,从豪门公子变成穷汉的慨叹。
第三段是写少年与老年时的境况。张岱幼年的聪慧,让名人陈继儒对他抱有极大的希望。六岁时,祖父张汝霖带他到杭州,陈继儒骑着一只鹿到钱塘游玩。陈继儒对张汝霖说:“听说你的孙子擅长诗文对仗,我想当面试一试。”于是指着屏上的《李白骑鲸图》说:“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张岱回答道:“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陈继儒大笑说:“哪里能找到像这样聪明隽秀的人,这当然是我的小友了。”陈继儒希望张岱能多写些千古流芳的文章,而张岱说“一事无成”自然是谦词。
从墓志铭看,他的著作有《石匮书》《张氏家谱》《义烈传》《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阙》《四书遇》《陶庵梦忆》《说铃》《昌谷解》《快园道古》《傒囊十集》《西湖梦寻》《一卷冰雪文》流行于世。这里一共列了十六种,据夏咸淳先生从张岱诗文中爬梳,不下四十余种(《明末奇才张岱论》),好在重要著作皆已留下。《石匮书》二百二十卷,为有明一代的史书,止于天启朝。清初史学家邵廷采把《石匮书》与谈迁《国榷》并称,足见其价值之高。他的文学成就主要体现在《琅嬛文集》与《陶庵梦忆》上。《陶庵梦忆》是他散文的代表作,文笔清新,时杂诙谐,作品多写山水景物、日常琐事。《四书遇》为经学著作,以注释的方式表达对“四书”的独特见解。“四书”的整理者朱宏达甚至断言:“他确是明清之际思想文化史上的大家”(《四书遇·前言》)。暂且不论这一评价是否中肯,但张岱确实是百科全书式的大家,于经学、史学、文学均有名著面世。文章独步坫坛,诗词每臻绝唱,戏曲、书法、篆刻、音乐、园林皆称妙入,又通晓工艺美术、民间文艺。 第四段是说,在甲申年之后,张岱觉得神志恍惚,既不能寻死,又不能维生。他怕有朝一日突然去世,想到古人如王绩、陶潜、徐渭都有自己撰写的墓志铭,就仿效他们也写了一篇。以为只有寻找三外野人郑思肖那样的隐士,才能知晓自己难以吐露的情怀。
从“婢仆数十人,殷勤伺我侧”,到“今皆辞我去,在百不存一”(《舂米》),从“鲜衣骏马”到自己舂米几十下而感到精力不支。这样的逆境,不是一般人所能忍受的。张岱以坚忍不拔的精神,从事于著述。《四书遇》从三十岁起撰写,到六十九岁始成。字数达三十万字,书中引语录所涉及的人物有二百六十七人之多。于《石匮书》“不苟袭一字,不轻下一笔”,“事必求真,语必务确,五易其稿,九正其讹”。写作时间长达三十多年:“余自崇祯戊辰,遂泚笔此书,十有七年而遽遭国变,携其副本,屏迹深山,又研究十年,而甫能成帙。”处逆境、甘寂寞、勤奋著述不掇,中华民族的历史与文化,五千年赓续不绝,就是此种自强不息精神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