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香市

西湖⁽¹⁾香市⁽⁶⁾，起于花朝⁽²⁾，尽于端午。山东进香普陀⁽³⁾者日至，嘉湖⁽⁴⁾进香天竺⁽⁵⁾者日至，至则与湖之人市⁽⁶⁾焉，故曰香市⁽⁶⁾。

西湖的香客市场，于花朝节开始，到端午节结束。山东来普陀山进香的香客一天就到了，嘉兴湖州来天竺寺进香的香客也一天就到了，来的香客与西湖的人一起做买卖，所以叫香市。

然进香之人，市于三天竺，市于岳王坟⁽⁷⁾，市于湖心亭⁽⁸⁾，市于陆宣公祠⁽⁹⁾，无不市，而独凑集于昭庆寺⁽¹⁰⁾。昭庆寺⁽¹⁰⁾两廊故无日不市者，三代⁽¹¹⁾八朝⁽¹²⁾之古董，蛮夷⁽¹⁴⁾闽貊⁽¹⁵⁾之珍异，皆集焉。至香市，则殿中边甬道上下、池左右、山门⁽¹⁶⁾内外，有屋则摊，无屋则厂⁽¹⁷⁾，厂⁽¹⁷⁾外又棚，棚外又摊，节节寸寸⁽¹⁸⁾。凡胭脂簪⁽¹⁹⁾珥⁽²⁰⁾、牙尺⁽²¹⁾剪刀，以至经典木鱼、伢儿⁽²²⁾嬉具⁽²³⁾之类，无不集。

凡是来进香的人，在三天竺做买卖，在岳王坟做买卖，在湖心亭做买卖，在陆宣公祠做买卖，西湖没有一个地方不做买卖，然而只有在昭庆寺做买卖最集中，所以昭庆寺的两个走廊没有一天不做买卖。三代八朝的古董，广东福建外洋的珍奇都集中到这里，到香客的市场，则殿中甬道的上下，池的左右，寺门的内外，有屋的就摆摊，没有屋的就摆场，场外又有棚，棚外又有摊，处处排连有摊棚。凡是胭脂发针耳环，牙尺剪刀，甚至经典木鱼，孩儿玩具之类，没有不汇集来的。

此时春暖，桃柳明媚，鼓吹清和⁽²⁴⁾，岸无留船，寓无留客，肆无留酿。袁石公⁽²⁵⁾所谓：“山色如娥⁽²⁶⁾，花光如颊⁽²⁷⁾，温风如酒，波纹如绫”，已画出西湖三月，而此以香客杂来，光景又别。士女闲都⁽²⁸⁾，不胜其⁽²⁹⁾村妆野妇之乔画⁽³⁰⁾；芳兰芗泽⁽³¹⁾，不胜其⁽²⁹⁾合香芫荽⁽³²⁾之薰蒸；丝竹管弦，不胜其⁽²⁹⁾摇鼓颌笙⁽³³⁾之聒帐⁽³⁴⁾；鼎彝⁽³⁵⁾光怪，不胜其⁽²⁹⁾泥人竹马之行情⁽³⁶⁾；宋元名画，不胜其⁽²⁹⁾湖景佛图⁽³⁷⁾之纸贵。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扑不开⁽³⁸⁾，牵挽不住。数百十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日簇拥于寺之前后左右者，凡四阅⁽³⁹⁾月方罢。恐大江以东，断无此二地矣⁽⁴⁰⁾。

这个时候正值春暖，桃花杨柳艳丽可爱，乐声清脆悠扬，西湖岸边没有停留的船，店里没有停留的香客，街坊里没有停留的闲人。袁石公所说的“山的颜色像女子的娥眉，花的颜色像女子的面颊，湖水的波纹像绫绸，温暖的春风像酒一样醉人”，这些话已描画出西湖三月的美景，然而当香客拥来的时候，风光景色又大不相同了。那士人美女的文雅美丽，比不上那些农村妇女涂脂抹粉的打扮；那芳兰的香气，比不上那些香花香草的浓香；那丝竹管弦的音乐，比不上那些手里摇鼓用口吹笙的热闹；那青铜器的光彩，比不上那些泥人竹马的价格；那宋元时的名画，比不上那些湖景佛像的纸贵。香客们像在跑像在赶，像在奔像在追，排斥不开，拉挽不住。数百十万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天都拥挤在寺的前后左右，一直经历到四月才停止，恐怕长江以南，断然没有第二个像这样的地方了。

崇祯庚辰⁽⁴¹⁾三月，昭庆寺火。是岁及辛巳壬午⁽⁴²⁾荐饥⁽⁴³⁾，民强半⁽⁴⁴⁾饿死。壬午道梗⁽⁴⁵⁾，山东香客断绝，无有至者，市遂废。辛巳夏，余在西湖，但见城中饿殍⁽⁴⁶⁾舁⁽⁴⁷⁾出，扛挽相属⁽⁴⁸⁾。时杭州刘太守梦谦，汴梁人，乡里抽丰⁽⁴⁹⁾者，多寓西湖，日以民词馈送⁽⁵⁰⁾。有轻薄子改古诗⁽⁵¹⁾诮⁽⁵²⁾之曰：“山不青山楼不楼，西湖歌舞一时休。暖风吹得死人臭，还把杭州送汴州。”可作西湖实录⁽⁵³⁾。

崇祯十三年的三月，昭庆寺火灾。从这年到崇祯十四、十五年的连续发生饥荒，百姓大半饿死。崇祯十五年外来交通阻隔，山东香客断绝，就没有香客来了，香市也就废了。崇祯十四年夏天，我在西湖，只见城中饿死的人被抬了出来，扛的拉的接连不断。当时杭州太守刘梦谦，是汴梁人，乡里分肥打秋风的人，多住在西湖，每天要收取民间诉讼的贿赂送给太守。有一轻薄的人改了一首古诗来讥讽他：“山不像青山楼不像楼，西湖歌舞一时休。暖风吹得死人发臭，还把杭州葬送给汴州。”这首诗可以作为西湖实况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