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思兮在太山。
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
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我所思兮在桂林。
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
美人赠我金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
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
我所思兮在汉阳。
欲往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
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
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纡。
我所思兮在雁门。
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
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
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四愁诗》是汉代科学家、文学家张平子的诗作,此诗共分四章,分别列举东、西、南、北四箇方位的一箇远处地名,表达诗人四处寻找美人而不可得的惆怅忧伤的心情。每章都按「所思、欲往、涕泪、相赠、伤情」的次序来写,而美人所赠及诗人回报物品不同,每章方位地名亦不同。全诗运用「美人香草」的比兴手法和回环重迭,反複咏叹的艺术手法,四章结构相同,句式相同,形式上非常整齐,每章又换词押韵,在整齐中显出变化,对後世七言诗的发展有很大影响。
我所思(1)兮在太山(2)。
我所思念的美人在泰山。
欲往从(3)之梁父(4)艰,侧身东望涕沾翰(5)。
想追随我所思念的人,但泰山支脉艰险让我不得亲近美人。
美人赠我金错刀(6),何以报之英琼瑶(7)。
侧身向东望眼泪沾湿了我的衣襟。美人送给我金错刀,我以什么来报答呢?我有琼英美玉。
路远莫致(8)倚(9)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但是道路悠远使我徘徊不安。为何我总是不能绝念,总是心意烦乱呢?
我所思兮在桂林(10)。
我所思念的美人在桂林。
欲往从之湘水(11)深,侧身南望涕沾襟。
想追随我所思念的人,但湘水深不可测让我到不了桂林。
美人赠我金琅玕(12),何以报之双玉盘。
侧身向南望眼泪沾湿了我的衣襟。美人送给我琴琅玕,我以什么来报答呢?我有成双的白玉盘。
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
但是道路悠远使我因失意而悲伤。为何我总是不能绝念,总是烦忧不乐呢?
我所思兮在汉阳(13)。
我所思念的美人在汉阳。
欲往从之陇阪(14)长,侧身西望涕沾裳(15)。
想追随我所思念的人,但陇阪迂回险阻让我难至汉阳。
美人赠我貂襜褕(16),何以报之明月珠。
侧身向西望眼泪沾湿了衣裳。美人送给我貂襜褕,我以什么来报答呢?我有明月珠。
路远莫致倚踟蹰(17),何为怀忧心烦纡(18)。
但是道路遥远使我徘徊不进,犹豫不决。为何我总是不能绝念,总是愁闷郁结呢?
我所思兮在雁门(19)。
我所思念的美人在雁门。
欲往从之雪雰雰(20),侧身北望涕沾巾。
想追随我所思念的人,但塞上雨雪纷纷让我难以到达雁门。
美人赠我锦绣段(21),何以报之青玉案(22)。
侧身向北望眼泪沾湿了衣巾。美人送给我锦绣段,我以什么来报答呢?我有青玉制就的几案。
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23)。
但是道路悠远使我一再叹息。为何我总是不能绝念,总是郁闷怨恨呢?
(1)所思:指所思念的人。
(2)太山:即泰山,在今山东泰安市北。
(3)从:追随。
(4)梁父:泰山下小山名。
(5)翰:衣襟。
(6)金错刀:王莽铸币“一刀平五千”,因“一刀”两字用错金工艺,故称之为“金错刀”。一说指用黄金镀过刀环或刀把的佩刀。错,镀金。
(7)英琼瑶:发光的美玉。英,“瑛”的假借字,玉的光泽。琼、瑶,两种美玉。
(8)莫致:无法送达。
(9)倚:“猗”的假借字,语助词,犹今口语“啊”。
(10)桂林:秦郡名,汉改置为郁林郡,治布山,即今广西贵港。
(11)湘水:源出广西兴安海阳山西麓,东北流入湖南省境,会合潇水,指湘阴县注入洞庭湖。
(12)金琅玕:用金叶镶着的美玉,即所谓的“金镶玉”。金,一作“琴”。琅玕,似玉的美石。
(13)汉阳:郡名,西汉称天水郡,东汉明帝改为汉阳郡,治冀县,今甘肃甘谷县南。
(14)陇阪:即陇山,在陕西陇县西北六十里。阪,山坡。
(15)裳:古代指遮蔽下体的衣裙。
(16)襜褕:直襟,代指直襟的衣服。
(17)踟蹰:徘徊不前貌。
(18)烦纡:愁闷郁结。李周翰注:“烦纡,思乱也。”
(19)雁门:古郡名,东汉雁门郡治阴馆,在今山西代县西北。
(20)雰雰:雪盛貌。一作“纷纷”。
(21)锦绣段:成匹的锦绣。段,与“端”同义。一说段是“缎”的假借字,作“履后跟”解。
(22)案:古时放食器的小几,形如有短脚的托盘。一说古“椀”字,即碗。
(23)烦惋:郁闷叹恨。惋,怨。
根据孙文青的《张衡年谱》,《四愁诗》当作于汉顺帝永和二年(137年)。汉安帝刘祜在位十八年中,外戚专权,宦官乱政,皇帝徒有虚名。永建元年(126年),汉顺帝刘保即位,不能革新政治,种种弊端不但没有革除,反而变本加厉。张衡目睹东汉朝政日坏,天下凋敝,而自己虽有济世之志,希望能以其才能报效国家,却又忧惧群小用谗,因而郁郁叹恨,遂作《四愁诗》以抒怀。《文选》所收此诗小序说:“时天下渐弊,张衡郁郁不得志,为《四愁诗》。”
张平子传世诗歌有三首,以这首《四愁诗》为最有名。此诗以美人比君子,以珍宝比仁义,以「水深」等比小人(後人又补充说:「泰山」等乃喩明如,「梁父」等乃喩小人),皆准於屈原之遗义。这是古人的说法,今人则视此诗寓有寄託者。但是,《四愁诗》的情调非常风流婉转,以至於若把那恼人的、「载道」味儿甚浓的寄託说撇开,单把它看成一首情意执着真挚的情诗,确实也全无不可。
鍾情美人之意旣明,则爱君之深亦自可推知。《文选》将诗分成「四思」,其「一思」意为:那无日不引人思慕的美人,身居东方泰山雲雾之中,邈焉难求,而「我」之渴望,却惟在能追从她的身边、呼吸於她的芳馨之中,则「我」情的执着痴迷,已隐然可体味矣。及至那小小梁父顽丘,阻「我」不得亲近美人,而「我」竟引领侧望,至於泪下涟涟,衣襟为湿,则「我」情之真之切,也已豁然无所隐藏矣。诗至此三句,自与一段落,诗人有情之痴的面目,已宛然可见。以下四句,更成一段落,诗人言之益深,亦令人读而感慨益深。古人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诗经·卫风·木瓜》),「我」怀中有琼英美玉,不能不思报赠。如今,虽然明知梁父为阻、道路悠远,这份礼物决无可能送达,此生衹能长作徘徊瞻望、怅惘以终;然而,「我」却为何总是不能绝念、总是心意烦乱、劳思无尽?
「一思」旣已,「二思」「三思」「四思」源源不断,连翩而至,「我」首次「求女」虽然告挫,但「我」却绝不停止努力。当那赠他琅玕美石的美人徜徉於桂林山水之间时,他便怀着成双的白玉盘奔往南方;当那赠他貂裘短服的美人飘飘於汉阳丘岭之上时,他便揣着明月宝珠趋向西方;当那赠他锦绣彩段的美人出没於雁门关塞之时,他又赶紧携着青玉制就的几案,驰走北方,虽然湘水深不可测,限「我」莫及桂林;虽然陇阪悠长无已,阻「我」难至汉阳;虽然塞上雨雪纷纷,碍「我」不达雁门;虽然每次都是受阻而止,每次都落得涕泗滂沱,沾染裳襟,每次都徒增惆怅,每次都忧思益加难释——然而,「我」却始终不倦,矢志不移。可以想见,倘若天地之间不止东、南、西、北四箇方位,此诗就不止「四思」。诗人的奔走将至於千、至於万,诗人的愁思且巍过五岳、广过江河。切莫以「四愁」之间仅有并列而无递进,而嫌其章法单调少变化;若《诗经》之《秦风·蒹葭》止於「宛在水中央」,君不将谓其殊少文气乎?若《陈风·月出》止於「劳心悄兮」,君不将觉其「心」之「劳」犹不甚乎?惟有一之不足,至於再,至於三、四,始能见诗人之深情缠绵、寄意幽远。即如此诗,「愁」虽止於「四」,但其愁绪究竟延伸於胡底,是难以测量的。「一唱而三叹,慷慨有馀哀」,若要领会此種境界,则当从《四愁诗》之类重章、叠句上索解。
《四愁诗》非但内容足以使人动容,其句式也极引人注目,它是中国古诗中产生年代较早的一首七言诗。七言诗由来尚矣,但全诗句子均为七言,而每句都采用上四字一节、下三字更为一节的形式,句中又幾乎不用「兮」字作语助的诗,在现存的创作年代确切可信的古诗(而非载於後世著作中、真伪莫辨的《皇娥歌》《柏梁诗》之类)範围裏,此诗是最早的一首,这就是《四愁诗》在中国诗史上的地位。在此以前,七言诗或是杂以八言、九言者,如汉武帝《瓠子歌》;或是每句前三字、後三字各为一节、而中间夹一「兮」字,如项羽《垓下歌》、李陵《别歌》:这些,都不能算作典範的七言诗。至於汉乌孙公主的《悲愁歌》,虽然已达到全篇上四下三,但每句两节之间还存有「兮」字,成了一首八言诗,句式上虽接近於典範的七言诗,却终不能归入七言诗的範畴。唯此诗除了每章首句以外,其馀句子与後世七言诗已全无二致,显得整饬一新、灿然可观。曹丕的《燕歌行》,自是一首成熟的七言诗。而《四愁诗》作为七言诗,虽然尚有不少《诗经》的痕迹如重章叠句、每章句子为奇数,以及《楚辞》的痕迹如「兮」的使用;但是,它的上四下三的句式,却早在大半箇世纪以前已达到了《燕歌行》的水准,同时这種句式在抒情上的优势——即节奏上的前长後短(异於四言诗及《垓下歌》之类七言的并列,和五言的前短後长),使听觉上有先长声曼吟、後悄然低语的感受,而节奏短的三字节落在句後,听来又有渐趋深沉之感,如此一句循环往复,全诗遂有思绪纷错起伏、情致缠绵跌宕之趣——《燕歌行》有之,《四愁诗》亦已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