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谁修政?龚汲称良吏。
君子岂定所,清尘7虑不嗣。
早莅建德乡,民怀虞芮意。
海岸常寥寥,空馆盈清思。
协以上冬月,晨游肆所喜。
千圻邈不同,万岭状皆异。
威摧三山峭,瀄汩两江驶。
渔舟岂安流,樵拾谢西芘。
人生谁云乐?贵不屈所志。
《游岭门山诗》是南朝宋诗人谢灵运创作的一首五言古诗。这首诗分三部分。前八句为第一部分,写了“龚汲”的事情和“虞芮”的故事,以自标风操的方式回答政敌的打击,在失意中仍可见其倔强的个性。中间八句第二部分,写景,记游山,以“晨游”发端,而以“西芘”收束,其间由朝入暮,包含了完整的一天。最后两句为第三部分,以言志作结,发出了守志不屈、身处逆境之中而不向坎壈命运低头的抗争之声。这首诗巧用典故,章句严整、匀称。
西京(1)谁修政?龚汲称良吏。
前朝炎汉,谁人能,修明政治?龚遂汲黯,两太守,世称良吏。
君子岂定所(2),清尘(3)7虑不嗣。
君子出仕,又何须,定位京邑,前贤清风,我步尘,惟恐不继。
早莅建德乡(4),民怀虞芮意。
到此永嘉,民立德,寡欲少私,百姓乐生,淳风俗,尤尚忠恕。
海岸常寥寥,空馆盈清思。
滨海之地,远故乡,常怀旷寂,官署悠闲,无争讼,空馆清思。
协(5)以(6)上冬(7)月,晨游肆所喜(8)。
欣和怡悦,于盂冬,十月夏历,晨问出游,纵我情,尽历所喜。
千圻邈(9)不同,万岭状皆异。
千涯逶迤,一程程,弯弯曲曲,万岭崇峻,一层层,重重峙峙。
威摧(10)三山(11)峭,瀄汩两江(12)驶(13)。
崔巍岭峙,如三山,陡峭壁立,云腾水淼,似两江,疾速奔逝。
渔舟岂安流(14),樵拾谢西芘。
商贾渔舟,顺江河,安稳航驶,农夫樵子,林荫中,落日归去。
人生谁云乐(15)?贵不屈所志。
人之一生,如何是,快乐一世?可贵在于,无拘束,心志所之。
(1)西京:本指洛阳西边的京都长安,这里代指西汉王朝。
(2)岂定所:何必有固定的生活场所。这是对自己迁降永嘉作官的一种自我安慰。
(3)清尘:清高的遗风,指龚、汲等前贤的美德。
(4)建德乡:即永嘉郡。语本《庄子·山木》篇:“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朴,少私寡欲,其生可乐,其死可葬。”
(5)协:合议,商量。
(6)以:于,在。
(7)上冬:孟冬,初冬。
(8)肆所喜:放开手脚无拘无束地作自己喜欢作的事,指尽情游乐。
(9)邈:通貌。
(10)威摧:同崔崴,高峻的样子。
(11)三山:即《山居赋》自注所提到的太平、天台、方石等海中三山。
(12)两江:即《山居赋》自注所提到的双流,也就是剡江和小江。
(13)驶:流水疾速奔腾而去。
(14)安流:指渔商的舟船在江河中平安航行。《楚辞·九歌》:“令沅湘兮安流。”
(15)谁云乐:什么是快乐。
这首诗从题目看,应是纪游之作。而诗的前半部分却从治郡的政绩写起,这种闲笔似无关宏旨,实际上正透露了诗人潜结的意绪。公元422年(永初三年)谢灵运出任永嘉郡守。原是刘宋朝廷内部权力之争的结果,以出身士族名门、“自谓才能宜参权要”的诗人,而今迁谪到一个僻远的边郡任职,其愤懑悒郁的心情不难想见。诗人骨鲠在喉,不得不吐,而驱走其笔端的山水,不过是他用来浇胸中垒块的酒杯而已。
诗的结构组织颇为均衡:全诗十八句,前八句(首句至“空馆”句)赋事,写郡政;次八句(“协以”句至“樵拾”句)写景,记游山;末两句以言志作结。写郡政本为倾泄自己的郁塞不平之气,却偏从前贤的美政写起,这在写法上是以宾衬主,欲收先声夺人之效。“龚汲”指西汉的龚遂和汲黯。龚遂字少卿,宣帝时出任渤海太守,当时渤海的社会秩序正处于混乱之中,他到任后开仓济民、劝民农桑,境内大治。汲黯字长孺,武帝时为东海太守,他尚黄老之术,以清静治民,“多病,卧阁不出。岁余,东海大治。”这两人都以治理边郡的政绩著称,与大谢此时的身分境遇暗合。“君子”两句由宾返主,从前贤说到自身,言所思者,非关区区个人的出处去从,唯以传承前贤的美政德行为念。接着便直陈自己治郡的德政。“建德乡”语出《庄子·山木篇》:“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这里只是借用其字面,即指永嘉郡。“虞芮意”则谓此地民风淳朴、礼义相让。虞和芮本是周文王时两个毗邻的诸侯国,因土地纠纷欲请文王裁夺,两国国君入周后见百姓互谅互让,深感惭愧,遂自愿停讼息争。下两句中的“寥寥”、“空馆”即由此句而引出,言官府衙署因无讼争之事而变得清闲和安静,所谓“禹治天下,朝廷之间可以罗雀矣。”(《鬻子》语)以上几句,从称美前贤一转而为夫子自道,言外颇有以龚、汲等历史名臣自许的神情。据史书记载,谢灵运在永嘉任上其实是采取消极无为态度的:“民间听讼,不复关怀。”因此这里的自得实际上是一种自饰,而在这自饰之中,又不无对朝廷慢待自己的牢骚意味。诗人以自标风操的方式回答政敌的打击,在失意中仍可见其倔强的个性。第八句中的“清思”,泛指清雅的文思、游思等,由此过渡至下面的出游。
“协以上冬月”以下八句为纪游部分,这部分组织得次序井然、神固气完。就时间言,诗以“晨游”发端,而以“西芘”收束,西芘,指夕照中的林荫山影,其间由朝入暮,包含了完整的一天。就景物言,由综览全局渐至局部和细节,步骤分明。先是总写:“千圻”句言水岸的纵横交错,曲折萦回;“万岭”句言峰峦的争奇斗险,千姿百态,两句极言山岭川壑之多,也概括了这一带山川形势的奇特风貌。后是特写,诗人从千圻万岭中独拈出“三山”“两江”的形胜作具体写照。按岭门山在平阳县城前,登山远眺,可北望飞云江,南望鳌江;“三山”或指楼石山,《初学记》载“温州楼石山,三石并高百丈,杪如剑峰。”《平阳县志》云:“山在平阳城西南五十里,周回四十三里,高数十仞,望如楼阁,号‘三山楼’。”三山为孤耸特立迥出岭表者,两江为贯串曲岸者,故特将这二者郑重表出之。“峭”、“驶”二字,已勾勒出三山两江形貌,诗人意犹未尽,更用“威摧”、“瀄汩”渲染之。威摧,山势高峻貌,意同“峭”;瀄汩,急流激荡貌,意同“驶”。此处用复笔设色,有意以生僻险涩的用语来加强景观的崎岖险巇之感,诚如陈祚明所说:“二语中‘威摧’字山形在目,‘瀄汩’字水声在耳……大抵此地山水险异,诗亦穷极险异之态。”(《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七)而再往下的“渔舟”、“樵拾”两句,又可谓是特写中的特写、大景中的细景。“渔舟”一作“渔商”,指渔人客商的船只出没于风波之中;“樵拾”指日夕时砍柴和采集野菜的村民离山归家。这两句是景语又兼含玄理:渔商危而樵拾安,两者的出处虽然不同,却都是顺性而动的。按魏晋玄学主张物各得其性,人如能“会通万物之性”、“各安其所安”,“则彼无不当而我无不怡也”(《庄子》郭象注),就能获得最大的人生自由。因此这两句不仅是寓目即景,而且也透露了诗人从眼前景物中悟出的玄思。诗的末两句正由此顺流而下,水到渠成:既然以“物畅其性”为生活鹄的,则人生最大的快乐,也在顺应自己的志向旨趣而不是屈从于他人或外物。诗人体物悟道,仿佛在游遨眺览中找到了精神的依托和凭藉,终于发出了守志不屈、身处逆境之中而不向坎壈命运低头的抗争之声。
萧子显说谢诗“典正可采”(《南齐书·文学传论》)。即以此诗的章句组织来看,也体现出严整、匀称、工稳的特色。诗的赋事和纪游两部分句数相等。直接写景的有六句,共由三组偶句组成,每一组对仗的工整自不必说,组与组之间的承接方式也齐整如一:每组的出句直承上组的对句,而每组的对句又遥应上组的出句。如“威摧三山峭”承“万岭”而来,“瀄汩两江驶”则遥应“千圻”;“渔舟”承“两江”而来,“樵拾”则遥应“三山”等。正如刘勰所谓“外文倚交”、“宛转相腾”(《文心雕龙·章句》),从而形成一种交错回环的美。从这首诗对章句对称美的艺术追求中,也可见六朝崇尚典雅的审美趣味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