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八日,丕白。季重无恙。途路虽局,官守有限,愿言之怀,良不可任。足下所治僻左,书问致简,益用增劳。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间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弛骛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参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余顾而言,斯乐难常,足下之徒,咸以为然。今果分别,各在一方。元瑜长逝,化为异物,每一念至,何时可言?
方今蕤宾纪时,景风扇物,天意和暖,众果具繁。时驾而游,北遵河曲,从者鸣笳以启路,文学托乘于后车,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我劳如何!今遣骑到邺,故使枉道相过。行矣自爱,丕白。
《与朝歌令吴质书》是三国时期魏文帝曹丕创作的一篇骈文。文中描写吴质将要赴朝歌上任,曹丕远行在外,作此书信以述离别之情,信中回忆了曾与吴质、阮瑀畅游南皮,纵论诗书,设局博棋的美好生活,对文人学友间的感情表示无限的珍惜。今日重游,已物是人非,引起了作者对朋友离别的无限感慨。全文抚今追昔,怀旧悼亡,娓娓叙来,情意恳切。词语平淡自然,朴素整齐,骈散兼施,直抒胸臆,不用典故,具有极强的感染力。
五月二十八日,丕白。季重无恙(2)。途路虽局(3),官守(4)有限(5),愿言之怀,良不可任(6)。足下所治(7)僻左(8),书问致简(9),益用增劳(10)。
五月十八日,曹丕禀白:季重安好。路途虽然离得近,但是为官位职责所限,思念的情怀,实在是不可承受。您所在的治所是个偏僻的地方,仍然经常书信问候,更加增加了您的烦劳。
每念昔日南皮(11)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12),逍遥百氏(13),弹棋(14)间设,终以六博(15),高谈娱心,哀筝(16)顺耳。弛骛北场,旅食(18)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19)。白日既匿(20),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21)徐动,参从(22)无声,清风夜起,悲笳(23)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余顾而言,斯乐(24)难常,足下之徒,咸以为然。今果分别,各在一方。元瑜(25)长逝,化为异物(26),每一念至,何时可言?
每当想起我们曾经的南皮之游,实在是不可忘记。既有思考六经的精妙之处,又悠闲自得地谈论百家学说,又常常设置弹棋,以六博而终结。大家高谈阔论,非常开心,听听弹筝发出的哀曲,感觉顺耳。在北场奔驰游猎,在南馆吃喝旅住,将甘瓜放入清泉,在凉水中沉入红色的李子。白日西沉,继以明月,大家共同乘坐车辇,前往后园游玩,车轮慢慢地滚动,宾客们都不发出声音,夜里凉风习习,笳发出悲声,像轻轻地吟叹,欢乐的情绪之后是哀伤之情,让人悲伤而感怀。我转过头对大家说,这样的哀音难以长久。先生的追随者也都纷纷表示赞同。今天果然分别后,各在一方。阮璃已经逝去,化为异物,每次想到这事,我们何时又能聚在一起促膝长谈?
方今蕤宾纪时(27),景风(28)扇物(29),天意和暖,众果具繁。时驾而游(30),北遵(31)河曲,从者鸣笳以启路(32),文学(33)托乘(34)于后车,节同时异(35),物是人非,我劳(36)如何!今遣骑到邺(37),故使枉道(38)相过。行矣自爱(39),丕白。
如今已经是仲夏五月,暖风吹遍万物,天气暖和,众多的果树都枝繁叶茂。有时驾车出游,向北沿着曲折的河道行驶,跟随的侍者吹笳开路,文学之士乘坐于车后。时节相同,而情境已不同于以往,物还在而人已非过去的人了,我的忧愁如何化解!今天派遣信使到邺城去,请他绕道从你那经过。请多保重。曹丕禀白。
(1)吴质:字季重,因爱好文学而成为曹丕的好友。后官至振威将军,假节都督河北诸军事,封列侯。当时任朝歌(今河南淇县)令。
(2)无恙:问候语,犹现代之“您好吧”。恙:病。
(3)途路虽局:涂,同“途”;局,近。
(4)官守:官位;
(5)有限:有一定的职责纪律的限制。
(6)愿言之怀,良不可任:要(向朋友)倾吐的心声,实在抑制不住。愿言:即言,愿是动词词头;任:当。
(7)所治:指吴质担任县令的朝歌。
(8)僻左:偏远。
(9)书问致简:问候的书信很少。简:少。
(10)益用增劳:更增加了(思念)之苦。
(11)南皮:地名,在今河北省。
(12)六经:儒家的六部经典《诗》《书》《礼》《乐》《易》《春秋》,总称“六经”。
(13)百氏:指诸子百家的学说。
(14)弹棋:和下文的“六博”,都是棋类游戏。
(15)六博:一作“博弈”,古代的一种游戏。
(16)哀筝:指筝奏出的悲哀的音乐。筝:一种乐器。
(17)驰鹜:奔驰,此处指游猎。
(18)旅食:寄人篱下,此处指游乐、食宿。
(19)沈朱李于寒水:将李子浸在冰水里,指夏天消暑的生活。朱李:李子,沈:亦作沉。
(20)匿:藏,指太阳下山。
(21)舆轮:车轮。
(22)参从:泛指随从。参,参乘,亦作骖乘,陪同乘车的人。
(23)笳:胡笳,一种乐器,从西域传入。
(24)斯乐:这种快乐,指南皮之游。
(25)元瑜:阮瑀字元瑜,“建安七子”之一,卒于建安十七年(212)。
(26)异物:指人死后存在的状态。
(27)蕤宾纪时:指五月。蕤宾:一种律管,仲夏之气感应这种律管发出振动,就知是五月。
(28)景风:五月的风。
(29)扇物:促使万物生长。
(30)驾而游:坐着车驾出游。
(31)遵:沿着。
(32)启路:在前面引路。
(33)文学:官名,一般由擅长文词和有学问的人担任。
(34)托乘:跟随着乘车。托:依附。
(35)节同时异:季节相同而时间不同。指曹丕此时的出游与以前和吴质同游,季节都在五月,但时间已经过去了。
(36)劳:忧愁思念之苦。
(37)邺:地名,今河南临漳县西,当时是魏王曹操的都城。
(38)枉道:绕道。
(39)行矣自爱:祝福语,犹如今之“请多保重”之类。
曹氏父子喜爱文学,招揽了一批文人墨客,赋诗谈文,旅游宴乐,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曹丕以贵介公子的身分,平等待人,与吴质兄弟相称,吴质也是曹丕政治上的心腹,在曹丕、曹植送曹操出征时,吴质为曹丕支“流涕之计”,以诚挚胜曹植之文采飞扬,使曹丕赢得了曹操与诸大臣的信赖和褒奖。建安二十年(215),吴质为朝歌令。当时曹丕正在孟津(今河南孟县)游览,便想起了吴质,特地派人绕道致此诗函,以抒思念之情。
《与朝歌令吴质书》这篇骈文是作者曹丕赠与吴质的一封书信,信的主要思想是作者对往昔美好生活的追怀、对友情的珍惜和对已故友人的悲悼。
这封书信共三段,首段和末段的时序都是今日,中间一段是主体部分,时序在往日,形成今昔对比,前后照应。首段是书信的开场白,先对友人问候,再述说写信的原因,最主要的是“愿言之怀,良不可任”,压抑在心中的情感不吐不快,一叙衷曲,最后述说书信的功效,反而更增加了思念之苦。第二段主体部分,具体追忆“昔日南皮之游”的情形,除开篇“五月十八日,丕白”和信末“丕白”等五句书信格式语外,此书信共五十七句、二百二十四字,“南皮之游”的描绘达二十四句、一百字,就全文而言,占最多篇幅。曹丕动情地追忆当年与“七子”等的清谈游乐,诗酒唱和的情景:朗曜白日、清风明月,有甘美的佳肴果品,清冽的泉水,六经诸子的博谈、飘逸妙捷的文思,娱心闲琴棋弈,逍遥驰骋,同游卧坐。综言之,南皮之游可谓囊括诗化生活之尽善尽美矣。但段末陡然转折,当日“斯乐难常”的少年之愁,今日竞一语成谶,生死相阻、众人离别之后竟无语凝噎,“每一念至,何时可言”。此一句照应了第一段“愿言之怀,良不可任”,也是在回忆后承上启下,回到现实的悲哀感受。末段描写今日“时驾而游”,与上段形成对比;从表面来看,与过往南皮之游无甚差异,一样“众果具繁”,一样“文学托乘于后车”。但实质上,时光早已流逝:“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最后与前文照应,第一段结尾的情绪是“益用增劳”,故以“我劳如何”兜承;第一段结尾引出思念“不可任”的原因是“足下所治僻左”,连通信都难,故末段以“遣骑到邺,故使枉道相过”呼应。结构安排甚为严密。
整篇书信的情感基调是“悲从中来”、“物是人非”的伤感,但这种感伤并没有走向否定人生的悲观主义,相反,作者将温馨的怀旧与忧伤的思念交织在一起,对有限人生的眷恋,对真挚友情的珍惜,是这种感伤的实质性内涵。作者毫无帝王的矫饰,全出自一片真情,充分显现了他对友情的珍重和对生活的热爱。这不仅是时过境迁、各在一方的感念,更是在战争频仍、忧患动荡的时代背景下,作者关怀真实生命的另一种体现,因而文章多了一份慷慨悲凉的风韵,体现了建安时代文学风格的典型特征。
这封书信的语言流利婉转,文采斐然,抒情如诗,写景如画。作者使用了一种不徐不急的语调和非散非骈的句子,使文势从容、闲逸,充分体现了建安散文通脱、自然的共同倾向。且这封书信在文体风格上兼有书牍和抒情小赋之长:既情真意切、娓娓如诉,又清丽明快,绚烂满目,并非常讲究意境的创造。这种意境大约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于通脱之外,更加上华丽,又于华丽以外,加上壮大”(《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书牍风格它虽不似汉朝文人那样奇古朴茂,但毕竟不失本色;小赋风格既不同于西晋文的“绮丽”,更不同于齐梁文所特有的那种花枝招展。这封书信在书信文体中显露的文学魅力是具有开创性的,因为这封书信没有魏晋以前文人书信辩枉、怨君、激愤的情调,而纯粹是与友人的叙旧,在这一文类中可谓另辟蹊径,树立了抒情体书信的典范,对后世抒情体书信散文的发展有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