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
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
猛将怀暴怒,胆气正纵横。
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
不战屈敌虏,戢兵称贤良。
古公宅岐邑,实始翦殷商。
孟献营虎牢,郑人惧稽颡。
充国务耕殖,先零自破亡。
兴农淮泗间,筑室都徐方。
量宜运权略,六军咸悦康。
岂如东山诗,悠悠多忧伤。
《至广陵于马上作》是三国时期魏文帝曹丕征东吴军至广陵时创作的抒怀言志诗。此诗写曹丕到广陵视察军营的所见所感,诗中既描写了军容的强盛,又告诚将士固守阵地,兴农筑室,以达到不战而屈敌兵的目的。全诗援古例今,气势雄壮,语言豪迈纵横,用典多而恰切,无滞累之感,在曹丕诗中算是较好的一首。
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1)。
阅兵的场地在临近江水的长江北岸,奔流的江水是何等的汹涌澎湃。
戈矛成山林,玄甲(2)耀日光。
兵阵中竖起的铁戈长矛如山林般茂密,黑色的铠甲折映着耀眼的日光。
猛将怀暴怒,胆气正纵横。
壮威豪猛的将军们透露出奋勇歼敌的暴烈愤怒,蕴涵着纵横八方的胆略和豪气。
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3)。
有谁认为那广延的江水难以渡过?我看一束芦苇之伐就可轻松穿越。
不战屈敌虏(4),戢兵(5)称贤良。
兵法的上策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诉诸武力而谋得和平才称得上是贤良所为。
古公(6)宅岐邑,实始翦殷商(7)。
周朝的先人古公但父以岐地作为蓄积酝酿之地,武王灭商实在是要归功于曾祖父的奠基。
孟献(8)营虎牢(9),郑人惧稽颡(10)。
春秋时的谋士孟献子为晋国出计在险要的虎牢之地修筑城防,迫使郑国畏战而俯首称臣。
充国(11)务耕殖(12),先零自破亡(13)。
汉将赵充国以万人屯田开荒种地;使得先零部落没了牧野而不战自乱,四万人降服汉朝。
兴农淮泗(14)间,筑室都徐方(15)。
我们在淮河泗水之间发展农业,在徐州一带也修筑军事瞭望监察设施。
量宜运权略(16),六军(17)咸悦康(18)。
我认为这是适当使用正确的权谋和策略的方式,所以各部队能喜悦安康。
岂如东山诗(19),悠悠多忧伤。
哪会向《诗经·东山》所述得胜后班师时出现的那种疲惫,那是一种绵绵难述的忧伤!
(1)汤汤:大水急流貌。
(2)玄甲:即铠甲。玄,青黑色。“戈”一作“霜”。
(3)一苇可以航:语取《诗经·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航之”。
(4)不战屈敌虏:一作“不战能屈敌”。
(5)戢兵:收藏兵器。
(6)古公:周太王,古代周族的首领,传说为后稷第十二代孙。周文王的祖父。戎狄为争地而攻古公所居豳(bīn)地,古公迁居于岐山下,建筑城郭家室,人多归之,遂使周兴。
(7)实始翦殷商:即言古公在岐山开发经营,为后来殷做了准备。
(8)孟献:“献”,《御览》又作“子”,即孟献子,春秋鲁国大夫,有贤能。
(9)虎牢:城名,在今河南省荥阳县汜水镇。
(10)稽颡:跪拜,古代一种请罪的礼节。稽,叩头至地。颡,额头。
(11)充国:使国家富强。
(12)耕殖:即耕植,这里指发展农业,农业为富国之本。
(13)先零自破亡:言如果不重视农业,使农耕凋敝,那是自我破亡之路。
(14)淮泗:指今河南、山东、江苏等地淮河、泗水流域。
(15)筑室都徐方:此句言在淮泗间开发农耕,恢复经济。徐方:古国名,在今安徽省泗县。
(16)量宜运权略:量宜运,又作“量运宜”。意为在战略上能适时度量,运筹得当。
(17)六军:此泛指军队。
(18)咸悦康:都能安康喜悦。
(19)岂如东山诗:意为哪里像《诗经·豳风·东山》诗中所讲的那样。《东山》诗描写了当时士兵背井离乡、风餐露宿,复员后田园荒芜,难见亲人。
《至广陵于马上作》此诗作于魏文帝黄初六年(225)冬十月。曹丕称帝后,对内修明政治,巩固统治,对外伐吴征蜀,力求一统天下。尽管孙权曾多次遣使“称藩”,但不久又叛;诸葛亮据蜀,更是难以劝归,故丕多次出征。据《三国志·魏书·魏文帝纪》,黄初五年(224)八月,亲征吴,九月抵广陵,但未战而返。曹初六年(225),曹丕再次征吴,“以舟师自谯循涡入准”,冬十月,“行幸陵故城,临江观兵。戎卒十余万,旌旗数万里。是岁大寒,舟不得入江,乃引还”。《吴书·吴主传》黄武四年裴松之注引《吴录》云:“是冬魏文帝至广陵,临江观兵,兵有十余万,旌旗弥数百里,有渡江之志。权严设固守。时大寒冰,舟不得入江。帝见波涛汹涌,叹曰:‘嗟呼!固天所以隔南北也。遂归。”裴注《魏书·文帝纪》载帝于马上作诗,即此诗。裴注引《魏略》载曹丕《伐吴设镇军抚军大将军诏》:“吾欲去江数里,筑宫室,往来其中,见贼可击之形,便出奇兵击之;若或未可,则当舒六军以游猎,飨豚军士,”此意与诗中“筑室都徐方”、“量宜运权略,六军咸悦康”同。由此观之,此诗作于黄初六年(225)。
《至广陵于马上作》这是一首阅兵诗。阅兵,原本就为了炫耀武力。而此次阅兵,又在与东吴一江之隔的长江边,当然更是要给孙权点颜色看看。此诗前八句所着力渲染的,正是曹魏“六军”的非凡声势和同仇敌忾之气。“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开篇未叙军马,先写阅兵的环境,乃在“水涌山叠”、浩荡千里的大江之畔。人们自然不会忘记:在这江水之上,当年曾演出过“火烧赤壁”的悲壮话剧。而今十多年过去,“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麈战的江水犹然热”(关汉卿《单刀会》),曹魏将士正要在此一振军威、洗雪其耻。那“汤汤”江声,该激起诗人多少壮思。所以,诗之起句看似平平,却局面阔大、情怀悠悠,为全诗奠定了雄壮的基调。接着便展现将士操演的景象:“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猛将怀暴怒,胆气正纵横。”据《魏志》记载,此次阅兵“戎卒十余万,旌旗百余里”,声势非同小可。诗中以“山林”形容戎卒戈矛齐举的壮观,正见出操演部队军容之盛;然后又以万丈“日光”照耀,那连绵数百里的“玄甲”(黑色战甲)连同戈矛,便全都金光闪耀,使这盛大的阅兵,更添壮色。这两句展现全景,后两句笔势一转,化成了“特写”镜头,在一员员叱咤风云的战将身上、脸上全都蓄满“暴怒”之色;他们的“胆气”即英勇气概,充溢于沙场,显示出无可抵挡的力量。诗人为此景象所感染,不禁诗思激荡,脱口吟出:“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诗三百篇》有“谁谓河广,一苇杭(航)之”之句(《卫风·河广》),以滔滔黄河之广,竟可借助束苇之筏飞越而过的夸张之辞,表现旅人思亲念归心情的急切。曹丕将它移之于壮阔的大江,抒发横渡“天堑”、东征孙权的豪情,于藐视之中显示了高度的自信,辞气直有干云之势。
自“不战屈敌虏,戢兵称贤良”以下,诗情出现了顿跌。曹丕毕竟是一位政治家,炫耀军威只是一种姿态,内心其实并不急于与孙权决战。孙子兵法有“久暴师则国用不足”、“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之教。曹操申说此意,也曾指出:“兵犹火也,不戢(收藏)将自焚也”(《孙子注》)。此刻,诗人于观兵之际,大约正记起了乃父的教诲,沉入了对于昔贤“不战屈敌”古事的缅怀之中。“古公宅岐邑”,说的是古公亶父迁于岐下(今陕西岐山县东北)修建官室、发展耕作的故事。周之文、武剪伐殷商,虽在数十年之后,但其基业,实在是由古公迁岐所开创,故曰“实始剪殷商”。“孟献营虎牢”的事,则发生于春秋时代的公元前571年(鲁襄公二年)。当时,中原霸主晋国率诸侯之师讨伐郑国,采用鲁卿孟献子(即仲孙蔑)的建议,在形势险要的虎牢修筑城防,终于迫使郑国不战而俯首(稽颡)称服。“充国务耕殖”,说的是西汉宣帝时镇守边境的名将赵充国,坚主“罢骑兵”、“合万人留屯田”,使先零(羌人之一部)失去盘踞之所,不战自乱,四万余众降附汉庭。诗人以此六句,盛推昔贤创建之奇勋,借以披露“不战屈敌虏”的怀抱。思绪悠悠,甚有一种吞吐恢宏的气象。
最后六句,诗情复又一振。诗人从缅怀古人的悠悠思绪中回笔,续写眼前的“观兵”。此次临江阅兵,军容壮盛、士气高亢,使诗人分外兴奋。因为这一切,与他作为政治家的“量宜运权略”,有着密切的关系。为了东征孙权,曹丕曾作了三年多的准备,其重点正放在存问孤鳏、振贷贫民、发展耕作方面。对于孙吴政权的用兵,曹丕亦极其谨慎。在给群臣的诏书中,他作过如下规划:“吾欲去江数里筑宫室,往来其中,见贼可击之形,便出奇兵击之。若或未可,则当舒六军,以游猎飨赐军士”。八月间到徐州,还特为修筑了“东巡台”。“兴农淮泗间,筑室都徐方”二句,说的正是这些重大决策。正因为如此,魏之将卒无久役之苦,六军为之喜悦、康乐。诗人大约以为,他的运略之方,正合于昔贤“不战屈敌虏”之训。故“兴农淮泗间”四句,吐语从容,踌躇自得之情,溢于辞表。想到当年周公东征,虽然取得了胜利,但士卒归乡之际所唱的《东山》歌(《诗经·豳风》),毕竟吐露了久役不返的深切忧伤。相比之下,他曹丕的东征,却出现了“六军咸悦康”的局面。诗人因此在结句放声高吟:“岂如《东山》诗,悠悠多忧伤!”表现了一种凌越周公的一代帝王气派。
曹丕的诗,素以“清绮”、“轻俊”得到诗论家们的推重。这大概与他较爱写游子、思妇、男女之情的题材有关。但当他将目光转向戎马、军旅生活时,往往亦有雄壮之辞,显示出乃父之风。这首《广陵观兵》,就是其中一例:写景抒情,局面开阔,气象宏壮;运笔之间,纵、擒、抑、扬,跌宕有致。与此类似的,还有《饮马长城窟行》、《黎阳作》之三等篇。由此观之,陈祚明称曹丕“乐府雄壮之调,非其本长”(《采菽堂古诗选》),未免局限于一隅;他的同时代人刘桢说他“君侯多壮思,文雅纵横飞”(《赠五官中郎将》),倒是窥见了全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