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楚山静,露白秋江晓。
连袂度危桥,萦回出林杪。
西岑极远目,毫末皆可了。
重叠九疑高,微茫洞庭小。
迥穷两仪际,高出万象表。
驰景泛颓波,遥风递寒篠。
谪居安所习,稍厌从纷扰。
生同胥靡遗,寿比彭铿夭。
蹇连困颠踣,愚蒙怯幽眇。
非令亲爱疏,谁使心神悄。
偶兹遁山水,得以观鱼鸟。
吾子幸淹留,缓我愁肠绕。
《与崔策登西山》是唐代文学家柳宗元所作的一首五言古诗,此诗先描述清晨之景,再写西山之高,后写谪居之苦,表达珍惜友人之情,抒发登临后幽古之思情,刻画了一个执着追求而又窘迫无奈的忧愁苦闷的自我形象。全诗情景相生,以离骚手法,凭丰富的想象、跳跃着的情感,显理念与期盼之光,抒悲愤和无奈之情。
鹤鸣(2)楚山静,露白秋江晓。
南国的群山格外幽静,高飞的白鹤声声长鸣;深秋的潇湘从黑夜里醒来,晶莹的霜花将晨光结凝。
连袂(3)度危(4)桥,萦回出林杪(5)。
我们携手渡过残破的木桥,曲曲折折爬到了高过所有树尖的山头。
西岑极远目,毫末皆可了。
站在西岭上放眼远望,宇宙间一丝一毫尽收眼底。
重叠九疑高,微茫洞庭小。
重重叠叠的山峰啊九疑最高,隐约迷茫的洞庭啊显得微渺。
迥穷(6)两仪(7)际,高出万象(8)表。
放眼眺望辽阔的天地间,这里高出宇宙间一切物象的外表。
驰景泛颓波(9),遥风递寒篠(10)。
奔驰似的美景飘浮在北流的潇水上,遥迢的长风掠过寒碜的竹梢。
谪居安所习,稍厌从纷扰。
遭谪贬还能有什么事可做,已渐渐厌倦了终日的纷纷扰扰。
生同胥靡(11)遗,寿比彭铿(12)夭。
活着似奴隶被抛弃在南荒,等于把生命夭折在满肚子的苦水里。
蹇连(13)困颠踣(14),愚蒙怯幽眇(15)。
跛脚的驴子怕的是受困扑倒,愚蠢和蒙昧怕的是深妙精微。
非令亲爱疏,谁使心神悄(16)。
不是让深深爱过的人疏远,谁能让人这般心悲神凄。
偶兹遁山水,得以观鱼鸟。
让我们双双徜徉在青山绿水之间,看水底鱼儿游天上鸟儿飞。
吾子幸淹留,缓我愁肠绕。
幸好你留在我的身边,舒缓了我心中的愁结肠回。
(1)崔策:字子符,即《送崔子符罢举诗序》中的崔子符,是柳宗元姐夫崔简的弟弟。
(2)鹤鸣:语出《易·中孚》:“鹤鸣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原文意为白鹤在山北鸣叫,小白鹤们唱和着。“我有好的雀儿(爵边雀),我和你们来享受它(靡,奢侈,引申为享受)。”诗中既写实又借意。
(3)连袂:即手拉着手。袂,衣袖。
(4)危:危险。
(5)杪:树的末梢。
(6)迥穷:极尽很远很远的地方。迥,远;穷,尽。
(7)两仪:古指天地或阴阳。《易·系辞上》:“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诗中指天地间。
(8)万象:宇宙间的一切。
(9)颓波:向下流的水势。《水经注》:“又东,颓波泻涧,一丈有余。”
(10)篠:小竹。《书·禹贡》:“筿簜既敷。”孔安国传:“筿,竹箭;簜,大竹。”孔颖达疏:“筿为小竹,簜为大竹。”
(11)胥靡:又作“縃靡”,古代对一种奴隶的称谓,因被用绳索牵连着强迫劳动而得名。《庄子·庚桑楚》:“胥靡登高而不惧,遗死生也。”
(12)彭铿:同“彭亨”“膨脝”,腹胀大的样子。韩愈《城南联句》:“苦开腹彭亨。”孙伯野注:“苦开,乃破瓜瓠之苦者也。”
(13)蹇连:如跛足的驴子行路艰难。蹇,跛足。《楚辞·七谏·谬谏》:“驾蹇驴而无策兮,有何路之能极?”又《易·蹇》:“六四,往蹇来连。”
(14)颠踣:犹颠踬,倾倒。《抱朴子·百里》:“冒昧苟得,闇于自量者,虑中道之颠踬,不以驽茧服鸾衡。”引申为挫折。
(15)幽眇:精微深妙。韩愈《进学解》:“补苴罅漏,张皇幽眇。”
(16)悄:忧愁的样子。《诗经·陈风·月出》:“劳心悄兮。”
《与崔策登西山》这首赠诗创作于唐宪宗元和七年(812)秋,与诗人的山水游记《始得西山宴游记》应是姊妹篇。崔策为柳宗元姊夫崔简之弟,属中表亲,当时就学于柳宗元。
《与崔策登西山》这首赠诗写于公元812年(元和七年)秋,与诗人的山水记《始得西山宴游记》应是姊妹篇。一诗一文情怀相似,忧思相同,而且都未具体描写山的景色,而是发登临后幽古之思情。刻画了一个执着追求而又窘迫无奈的忧愁苦闷的自我形象。诗以离骚手法,凭丰富的想象、跳跃着的情感,显理念与期盼之光,抒悲愤和无奈之情。
诗一开篇,着笔高远,“鹤鸣楚山静,露白秋江晓”,秋晨清露白鹤,一连串明静、清丽而活泼的意象,给山描绘了一幅雄阔的背景图,寄寓诗人“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始得西山宴游记》)的浩然之气。然而现实却是残酷的,诗人以平淡的笔墨,叙述了登山的历程:“连袂度危桥,萦回出林杪。”愚溪上有木桥相连,桥之“危”,路之“萦回”,道出了诗人心怀恐惧、仕途艰危的复杂感情,与上联形成极大的反差,正表现诗人执着追求而重受挫折、处境艰危的困苦心境。临山,诗人先以九嶷与洞庭对举,重彩描绘了自己的政治理念。九疑在永州南宁远境内,是舜帝归魂之所。舜南巡,“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史记·五帝本纪第一》);洞庭在湘北,是楚怀王放逐屈原的地方。屈原在《湘夫人》中写道:湘君迎候湘夫人,秋水伊人,望眼欲穿,看到的却是“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秋绪茫茫,忧从中来。诗人描写一高一小、一明一暗的两组意象,让人联想,意味无穷。登山辽望宇宙间,心中的意念早已超出宇宙万物,“目击道存”,天地之间,惟此而高。“迥穷两仪际,高出万象表”,也可看成自况语,表现了诗人遗世独立,睥视一切的情怀。诗中意与象、情与景、神与形相互交融,把抽象的理念化作具体的物象,物化的背后却是焦渴的期盼。诗人这种理念,这种期盼,寄希望于北去的潇湘水带到遥远的长安,也希望遥迢的风能给被谪贬的人带来好消息。遭贬谪七年了,无所事事,纷扰平庸的生活使诗人内心十分痛苦,日子过得胆颤心惊。诗人把自己比作满肚子苦水的奴隶,面对愚昧,害怕再受困扰,再次扑倒;面对“亲爱”者的疏远,期盼愈觉渺茫。在执着追求与重遭挫折这对矛盾中,诗人无可奈何,只好到现实中求解脱:“偶兹循山水,得以观鱼鸟。”诗人这种祈祷解脱,正反衬出诗人受羁绊不得自由的内心巨痛。
这是赠给崔策的诗,崔策字子符,柳宗元姐夫崔简的弟弟,属中表亲,当时就学于诗人。柳写有《送崔子符罢举诗序》,说他“少读经书,为文辞,本于孝悌,理道多容,以善别时,刚以知柔,进于有司,六选而不获。”亲戚加师生的双重关系,心中的真实得以应时而发。诗中以“鹤鸣”暗喻、“连袂”点题,点明这种关系和崔策对诗人的敬重,结篇以一“幸”字收束,以表诗人的感激之情。除此之外,通篇未涉及崔策,而是言事抒情明志。刘熙载在《艺概》里说:“叙物以言情谓之赋,余谓《楚辞·九歌》最得此诀。”诗人自得其屈原的真传,借“九疑”、“洞庭”,让人联想到舜帝之圣明,湘夫人“倚靡以伤情”,寄寓君臣际遇、人生离合之痛,寄托自己的不幸。诗人还创设了一连串精妙意象:“两仪”暗喻崇高的理念,“驰景”、“寒篠”、奴隶、鱼鸟,无不寄托或愿望、或担心、或痛苦的情怀。诗人又精于炼字。 “危桥”并非实景,乃是心境,是恐惧的写照。“萦回”既是写实,也象征仕途艰难。还有诗中的“泛”、“递”,热盼之情溢于言表;“循”、“观”二字,无奈中的潇洒,痛人心脾。前人论诗“用字”是“撑拄如屋之有柱,斡旋如车之有轴”(罗大经《鹤林玉露》),诗人最得其妙。
纵观全诗,离骚风韵,字字心血,却又真的做到了“岭渠直道当时事,不着心源傍古人”(《随园诗话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