杪秋寻远山,山远行不近。
与子别山阿,含酸赴修畛。
中流袂就判,欲去情不忍。
顾望脰未悁,汀曲舟已隐。
隐汀绝望舟,骛棹逐惊流。
欲抑一生欢,并奔千里游。
日落当栖薄,系缆临江楼。
岂惟夕情敛,忆尔共淹留。
淹留昔时欢,复增今日叹。
兹情已分虑,况乃协悲端。
秋泉鸣北涧,哀猿响南峦。
戚戚新别心,凄凄久念攒。
攒念攻别心,旦发清溪阴。
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
高高入云霓,还期那可寻。
傥遇浮丘公,长绝子徽音。
《登临海峤初发彊中作与从弟惠连可见羊何共和之》是南朝宋诗人谢灵运创作的一首五言古诗。这首诗可分为四层,每八句一层。第一层写作者与谢惠连等依依惜别的场景。第二层写旅途的经过,看到惊流泛棹,日落栖泊,往事都来心头。第三层承接第二层,写昔日兄弟共游时欢乐融合的回忆反而更增加了现今别离后的伤感。第四层与首章相呼应,将与从弟的惜别伤感之情在远游的遐想中如丝如缕般延伸开去。这首诗用词精妙,虚实详略安排恰当,构思巧妙,耐人寻味。
杪秋寻远山,山远行不近。
晚秋寻找远方的山,远方的山想过去的话不是很近。
与子(4)(1)别山阿(2),含酸(3)赴修畛。
和谢惠连在山坡上道别,心中含着凄苦走上漫长的路途。
中流袂就判(5),欲去情不忍。
船到水中,朋友问并连的衣袖就只好分开了,想要离去但是心里又舍不得。
顾望(6)脰未悁,汀曲舟已隐(7)。
回头看直到头颈都酸痛疲倦了,舟船因河道弯曲而隐没不见。
隐汀绝(10)望(8)舟,骛棹逐惊流(9)。
船消失在河道才停止顾望,猛力划桨在骇人的波浪里追逐前行。
欲抑(11)一生欢,并(12)奔千里游。
真想把一生的欢乐合在一起,与从弟并作这一次的千里之游。
日落当栖薄,系缆(13)临江楼(14)。
当太阳落山了就停泊住宿,吧船上的缆绳系在临江楼上。
岂惟夕情敛,忆尔(15)共淹留(16)。
偏偏选中此地泊舟的理由,不仅是因为黄昏当息,更因为此地曾与从弟等同来共游。
淹留(17)昔时欢,复增今日叹。
故地独栖,回忆当时的情景,也是稍纾离思,慰情聊胜无的办法。
兹情已分虑,况乃协(19)悲端(20)。
现在离别的感情只是刚开始,更何况这只是悲愁的开端。
秋泉鸣北涧,哀猿响南峦。
耳畔只听得,秋泉活活,哀猿嗷嗷,悲愁断肠的秋声,弥漫在夹江两岸。
戚戚新别心,凄凄久念(21)攒。
闻此,戚戚新别之心,更引动了旧事万千,都来心头。
攒念攻别心(22),旦发清溪(23)阴(24)。
不堪新愁旧悲转相交煎的心情,就计算起行程,明日从鬼谷子修行的清溪出发。
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
傍晚就可到达浙东名胜剡中,而后日清晨就可攀登“势拔五岳掩赤城”的天姥山了。
高高入云霓,还期那可寻(25)。
在高出尘嚣的云霓中徜徉,山高路远,哪能预料回家的日期。
傥遇浮丘公(27),长绝(28)子(29)(26)徽音。
要是意外遇到接王子乔登山成仙的人,就断绝了你谢惠连的美好消息了。
(1)子:男子美称,指谢惠连等。
(2)别山阿:在山坡上道别。
(3)酸:喻指离人心中的凄苦滋味。
(4)子:指谢惠连。
(5)中流袂就判:船到水中,朋友问并连的衣袖就只好分开了。衣袖分开意味着分手离别。
(6)顾望:回头看。
(7)汀曲舟已隐:舟船因河道弯曲而隐没不见。汀,水边平地,这里指河道。
(8)绝望:停止顾望。
(9)逐惊流:在骇人的波浪里追逐前行。
(10)绝:断绝,不通。
(11)抑:犹尽。《文选》注引《列子》公孙朝曰:“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或即与此意近。
(12)并:共同。
(13)系缆:拴上缆绳,使船停住。
(14)临江楼:楼名。《游名山志》:“从临江楼步路南上二里馀,左望湖中,右傍长江。”
(15)尔:你,指谢惠连。
(16)淹留:长时间停留。
(17)淹留:长时间停留。
(18)淹留昔时欢,复增今日叹:此两句大意与潘岳《哀永逝》“忆旧欢兮增新悲”同。
(19)协:合。
(20)悲端:悲愁的开端,指初秋。秋季象征着肃杀悲愁,故《楚辞》曰“悲哉秋之为气也”。
(21)久念:旧时的思念。
(22)攒念攻别心:萦绕难去的旧时思念和新近离别的愁苦心情纠缠在一起。
(23)清溪:清澈的水流,指强口溪。
(24)阴:水流的南岸。
(25)还期那可寻:言山高路远,哪能预料回家的日期。
(26)子:男子美称,指谢惠连等。
(27)浮丘公:接王子乔登山成仙的人。《列仙传》载:“王子乔好吹笙,道人浮丘公接以上嵩山。”
(28)绝:断绝,不通。
(29)子:指谢惠连。
元嘉六年(429年)诗人四十五岁,谢惠连二十三岁,二人虽然年龄相差较大,但却志趣相投,感情相当深厚。谢惠连离开家乡北上京都,诗人一直送到郊外,久久不忍离去。这首诗为诗人赠给他的堂弟谢惠连所作。
全诗三十二句,八句一层,凡四层。
第一层写远游别弟,两情依依之状。起二句切题面“登临海峤”,并点明时令。深秋往寻远山,“山远行不近”,看似语意重复,细味之可感到诗人矛盾的心情,寻游之兴固佳,然而想起行程遥远又不禁愁从中来。“与子别山阿”两句点题面“初发彊中”,且以“含酸赴修畛”,将游兴与愁别的矛盾侧注到愁别中来。离情是如此的深重,往时携手联袂,今日中流分别,情怀依依,舟已行而人犹引颈相望,奈何舟行太速,颈犹未酸,行舟已隐没在曲屈的汀州之中了。
第二层写惊流泛棹,日落栖泊,但离思无时或去,往事都来心头。前二句笔分两面,“隐汀绝望舟”为送者设想;从弟一定还伫立江岸,望断去舟;然而行者则已“骛棹逐惊流”,在骇浪惊涛中心潮起伏了。三四句合二为一,用《列子》中公孙朝“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语,说的是:真想把一生的欢乐合在一起,与从弟并作这一次的千里之游。这是承上两相遥望而来很自然的想法,但是分别已成事实,并游之想徒为子虚。千里独行,愁思中不觉已夕阳西下,当是泊舟栖息之时了。寻寻觅觅,诗人终于停舟系缆在临江楼下。偏偏选中此地泊舟的理由,不仅是因为黄昏当息,更因为此地曾与从弟等同来共游,故地独栖,回忆当时的情景,也是稍纾离思,慰情聊胜无的办法。
第三层承上申足别恨。忆昔本为消愁,但结果旧日共游之欢乐反而映现出今日独行的悲苦,旧欢转成新愁,不禁叹息频频。这种无可排遣的愁怀本已使人劳心焦思,更何况又逢这启人悲怨的深秋。耳畔只听得,秋泉活活,哀猿嗷嗷,悲愁断肠的秋声,弥漫在夹江两岸。闻此,戚戚新别之心,更引动了旧事万千,都来心头。
第四层,力图从悲苦中振起,拟想舟至剡中登游寻仙的情景以自遣。诗人不堪新愁旧悲转相交煎的心情,就计算起行程,明日从鬼谷子修行的清溪出发,傍晚就可到达浙东名胜剡中,而后日清晨就可攀登“势拔五岳掩赤城”的天姥山了。一旦在高出尘嚣的云霓中徜徉,归期就将不复计虑。也许此游有幸遇到接引汉代王子乔到嵩山为仙的古仙人浮丘公吧,那么就更要与从弟永远分手了。全诗在远游成仙的遐想中结束,又仍含蕴着对从弟的怀恋,正与开头远行惜别首尾呼应。复杂的情思,是喜还是悲,是喜为主还是悲为要,恐怕诗人自己也难以说清,而读者则不妨见仁见智,去慢慢品咂。
不难看出,此诗体制酷学曹植的名篇《赠白马王彪》。彪为植之异母弟,此诗则赠从弟惠连。二人都受倾轧,无法在朝廷存身,而作远游,灵运曾谓天下之才共一石,曹植得八斗,自己得一斗,余一斗,天下人共分之。而由此诗可见,灵运之心祈陈思,不唯在仰其才,更在于可引为同病相怜的隔代知音。其“愤而成篇”(《赠白马王彪》序)的歌唱,又一次证明了钟嵘所说谢诗“共源出于陈思”,洵为慧眼独具。
诗歌情景相生,辗转入深,又借顶真格联结上下章,藉其缠绵回环的音声加强抒情效果,也同于曹诗,而语言之于古拙之中见淳厚,如前析起句然,更可见仿效之迹。然而正如谢客学曹诸诗都并非邯郸学步一样,此诗之于《赠白马王彪》也有所创新。
二诗都转韵,曹诗都押平声韵,谢诗则平仄韵互转,在音声的扬抑变化中,更见掩抑之情,这种韵法,成为后世转韵五古的典型韵式。
谢诗的构思与间架也更趋复杂。从所要表达的情意看,《赠白马王彪》是较单纯的骨肉相残,宗臣去国之思,悲愤苍凉。而此诗则合远游的佳兴与离别的悲苦于一体,离愁中还更暗蕴外贬的牢愁。要将这些复杂的情思揉于一诗,其结构势必不能如曹植那样一线单衍,而运用了前析由游兴与行愁并起,再侧注于行愁,反复剀陈,更由愁中所见秋景折到遐想游兴,最后“傥遇浮丘公,长绝子徽音”两句,双收回应,诗思就如游龙行空,夭蜷连蜷,在深曲中见慷慨之情,较之建安诗,更耐咀嚼。
虚实详略的安排是此诗较曹诗精严的又一表现。曹诗七章,景物描写与抒情有所交叉,但并非每章如此,后半几乎全为抒情,而此诗四章,每章情景互转,两相比较可见曹之有所交叉并非有意安排,而谢之情景互转注重人工经营,但是其情景的位置富于变化,转换十分自然,可见到了锤炼精工的境地。篇中第三节的忆旧共增新愁一节尤可寻味,反反复复。如果加以铺陈,则必转移全诗主线,就会滞涩而累赘了。这种略中详,详中略,较之曹诗之取材也更可见匠心作用。
曹植与谢客都以高才疏放见称,而其实又都是情感充沛而又深蕴之人,当其与亲友相对时,卸去了放诞的外衣,而以赤子之心相向,长歌当哭,其感情其实热得烫人。这也是中国士大夫的一种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