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亭一回望,风尘千里昏。
青袍异春草,白马即吴门。
獯戎鲠伊洛,杂种乱轘辕。
辇道同关塞,王城似太原。
休明鼎尚重,秉礼国犹存。
殷牖爻虽赜,尧城吏转尊。
泣血悲东走,横戈念北奔。
方凭七庙略,誓雪五陵冤。
人事今如此,天道共谁论?
《乱后行经吴御亭》是南北朝时期南朝梁文学家庾肩吾创作的一首五言古诗。诗的首二句点明时间地点;后六句描述侯景之乱;国土被乱贼践踏蹂躏;“休明”二句承上启下,说明梁德未衰,尚可延续;“殷牖”以下六句描写爱国志士的坚定信念和精神,誓要铲除乱贼;最后两句与开头对应,是诗人睹物伤情之后理智的感叹。全诗情事悲切,顿挫淋漓,既有千回百转的陈情,又有直抒胸臆的呐喊,使事用典,尤见功力,已有唐人排律的端倪。
御亭(1)一回望,风尘千里昏。
站在邮亭回头把建康遥望,满目狼烟滚滚千里天地昏。
青袍(2)异春草,白马即吴门(3)。
侯景的青袍不是泛绿春草,叛兵白马横冲直撞到吴门。
獯戎鲠伊洛(4),杂种乱轘辕(5)。
乱兵像獯戎一样占据伊洛,胡贼为害作乱蹂躏了轘辕。
辇道(6)同关塞,王城(7)似太原。
皇帝巡幸的辇道已同关塞,东周王城成了聚敌的太原。
休明(8)鼎尚重,秉礼(9)国犹存。
美好清明的国鼎分量很重,秉承周礼国脉还可以续存。
殷牖(10)爻(11)虽赜(12),尧城吏转尊(13)。
文王拘菱里卦象隐晦幽深,舜被囚禁小人得势势更尊。
泣血(14)悲东走(15),横戈念北奔。
悲愤泣血默默无声向东走,跃马横戈图谋帝位往北奔。
方凭七庙(16)略,誓雪五陵(17)冤。
勤王之师正凭借军国庙略,发誓洗雪梁朝宗室五陵冤。
人事今如此,天道(18)共谁论?
天下事危险严峻事已至此,气数天道能和谁细细讨论?
(1)御亭:三国吴大帝孙权所建,在晋陵,即今江苏常州。
(2)青袍:与下句“白马”均指乱军。
(3)即吴门:即,到。吴门,原是吴的别称,这里实指江南吴地。
(4)獯戎鲠伊洛:獯:即獯鬻,我国古代北方少数民族名。戎:泛指我国西部的少数民族。鲠:害。祸患。伊洛:指伊水和洛河。
(5)轘辕:关口名,在河南。因山路有十二曲,盘旋往还得名。
(6)辇道:乘辇往来的宫中道路。
(7)王城:即洛邑,今河南省洛阳西北。此处喻指敌人占领、聚居区。
(8)休明:美好清明。
(9)秉礼:主持国家礼乐。
(10)殷牖:指殷代的羑里(今河南汤阴),相传周文王被殷纣王拘囚之处。周文王被囚,演《周易》。
(11)爻:《易》卦的符号。
(12)赜:幽深玄妙。
(13)尧城吏转尊:相传尧德衰,被舜所囚。尧城,尧被囚之所。西汉周勃曾率兵百万,后下狱,为狱吏所欺,出叹往日不知狱吏之尊贵。吏转尊,指梁武帝被囚。
(14)泣血:形容非常痛苦。
(15)东走:与下句“北奔”均指各路讨伐乱军的兵马。
(16)七庙:即四亲庙(父、祖、曾祖、高祖)、二祧(远祖)和始祖庙。此指梁朝祖庙。
(17)五陵:西汉前期五位皇帝的陵墓,此指梁的祖陵。
(18)天道:天理。
《乱后行经吴御亭》作于公元549年。据沈德潜《古诗源》考:“御亭,吴大帝所建,在晋陵,别本作邮亭,误。”这一年春上,“侯景之乱”叛军攻破台城(今南京附近,时梁宫城所在),庾肩吾随晋安王萧纲东奔,行至晋陵(今常州)吴御亭(邮亭),回首西望,百感交集,作此诗以泄满腔义愤。
开篇伊始“一回望”,视野随之大开。远远望去,叛军黑压压一片,自西而东一路杀来。诗人将这场面以亲眼看见的形式展现出来,其手法以夸张渲染取胜。接下去,诗人将诗境背景继续西栘至河南境内,诉说逆贼变汉土为胡地,封锁割据,祸国殃民。这情形不再是亲眼所见的了,它以想见的形式出现,故视觉形象的成分减少而情节印象的成分增多。其述说手法,以富于联想的比赋取胜。忽然,诗人笔锋调转指向内心,一如贤哲冥理,探赜索隐,念中原历史,赞中华文明,扬中国威风。此为悬镜照鉴,其感念手法,则以象征隐悟取胜。这一悲,一恨、一奋过后,百感汇于一腔沸血,诗人禁不住发出决死、必胜的激越心声,其中透着感情和理念的双重力量。心潮之汹涌,气势之磅礴,诚为浪漫主义艺术表现的杰作。诗入尾声,忿然长叹,情绪由高昂一落千丈,坠入茫然苦海。诗人最终回到现实之中,大文人忧国忧民,愿求“现实”之全。若试想此诗未作如此“求全”,则前十六句独悲壮于一曲,当更显“雅洁”,益发撼人。诗人既已长叹,可见其痛苦至极的心境。
庾肩吾毕竟文史兼通,造诣非凡,其诗句每每露出大家风范。其通古博今,引经据典,全如信手拈来,诗中艺术表达层次为之增多,耐读耐嚼,意境深邃。“伊洛”、“轘辕”典喻中原,“殷牖”、“尧城”典喻中华文化,“五陵”典喻大汉王朝贤明政治,“七庙”典喻中华民族之列祖列宗。“庙”字甚妙,与“七”相接, “七庙”喻祖宗,与“略”相连,“庙略”喻治国兴邦之道。“鼎”亦具明、暗双功,明指中国政权,暗示“休明”之逆施所为者,即是“河南王”侯景(其当时盘据之地正是昔日“问鼎”典出之周朝中心)。庾肩吾不愧为艺术语言大师,遣辞造句推敲甚细,感情色彩通篇溢染,艺术形象格外鲜明。借“昏”字状风尘,点明了叛军此番征伐之罪恶性质,“青袍”压“春草”一幅惨景,足以隐现暴蹄之下国人涂炭的景象,一“鲠”一“乱”,叛贼横行霸道,为非作歹之嚣张气焰,可谓历历在目,更不消说“獯戎”、“杂种”等大雅若俗的称谓中,饱含着怎样鲜明的鄙蔑色彩了。“泣血悲东走,横戈念北奔。”诗句至此格外警挺轩昂,感人肺腑。此二句既是全诗题旨所在,又是艺术表现的至高境界。悲至泣血,罕见之悲,念即横戈,超念之念。避乱东逃之意缓,见诸于“走”,杀敌光复之心急,见诸于“奔”。大辱与大烈,大辱转大烈。耿耿情怀与铮铮铁骨,既感见于各句独特的形象艺术,更浑然于两句之间形成的对照艺术,可见诗人心间回荡着“泣血”,“横戈”之悲壮绝唱。
此诗是一首出色的抒情诗。庾肩吾集一代鸿儒,一朝文臣,一世诗宗于一身,驾驭复杂多变的感情素材,运用丰富多采的表现手法,形而思之,隐而显之,近而远之,抑而扬之,悲而壮之,推伸缩开合之境,造跌宕起伏之势。读一诗而尝百味,吟一篇而赏百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