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柏生崇冈,童童状车盖。
偃蹇龙虎姿,主当风云会。
神明依正直,故老多再拜。
岂知千年根,中路颜色坏。
出非不得地,蟠据亦高大。
岁寒忽无凭,日夜柯叶改。
丹凤领九雏,哀鸣翔其外。
鸱鸮志意满,养子穿穴内。
客从何乡来,伫立久吁怪。
静求元精理,浩荡难倚赖。
《病柏》是唐代诗人杜甫创作的一首五言古诗,这首诗以一棵由盛转衰的柏树为喻,深刻反映了唐王朝从盛世到衰落的历史巨变。诗中,柏树起初雄踞高冈、枝叶茂盛,象征着开元盛世的辉煌;然而,突然遭遇衰败,枝叶凋零,丹凤哀鸣离去,鸱鸮得意窃据,暗喻了忠贤流离与奸佞得势的乱世景象。结尾处,他乡来客的浩叹与疑问,表达了诗人对国家衰落的惋惜与无奈。全诗采用托物寄兴的手法,情感深沉,寓意深远,是杜甫反映时代变迁的代表作之一。
有柏生崇冈(1),童童(2)状车盖(3)。
有株柏树生长在高冈上,树冠像个大车蓬,向四面撑开。
偃蹇(4)龙虎姿,主当(5)风云会(6)。
夭矫蟠曲,呈现龙虎一样的姿态,好像正在迎接风云变幻的时代。
神明(7)依(8)正直(9),故老(10)多再拜(11)。
它的躯干正直,有神灵依凭,地方上的老年人常向它再三跪拜。
岂知千年根,中路(12)颜色坏(13)。
谁能想到,它的根虽然生长千年,却半道上枯黄了,有了病害。
出(14)非不得地(15),蟠据(16)亦高大。
它生长的地方并不是不适宜,盘根错节,长得也高大雄伟。
岁寒忽无凭(17),日夜柯(18)叶改(19)。
寒冷的冬天来临了,它突然失去了依凭,枝叶一天天变得憔悴。
丹凤领九雏,哀鸣翔其(20)外(21)。
红色的凤凰领着九只雏鸟,哀叫着,绕着它翔飞。
鸱鸮(22)志意满,养子穿穴内。
凶残的鸱鸮却洋洋得意,为了做窝养育小鸟,在树干上啄出个洞穴。
客从何乡来,伫立(23)久吁怪(24)。
一个过路人不知他从哪里来,站在这病柏旁久久地叹息讶怪。
静求(25)元精(26)理,浩荡(27)难倚赖。
我默默思索着大自然的精妙道理,一切太渺茫,实在难以信赖。
(1)崇冈:高冈。
(2)童童:枝叶覆盖的样子。
(3)车盖:古代车上的篷,其状如伞,故称。
(4)偃蹇:屈曲盘绕貌,此形容柏树的枝干。
(5)主当:主持。
(6)风云会:谓柏树召唤着风云的聚汇。会,聚会,聚汇。
(7)神明:天地之神。
(8)依:依附。
(9)正直:指正直之物,即古柏。
(10)故老:阅历丰富的老人。
(11)再拜:古代礼节,先后拜两次,以示隆重。
(12)中路:中途。
(13)坏:败坏,衰败。
(14)出:生长。
(15)地:地方。
(16)蟠据:同“盘据”,形容根基深固。
(17)无凭:失去依凭。
(18)柯:草木的枝茎,此指柏树的枝叶。
(19)改:变衰。
(20)其:代指柏树。
(21)外:指病柏周围。
(22)鸱鸮:猫头鹰之类的鸟,不祥之物。
(23)伫立:久立,长时间站立。
(24)吁怪:叹息称怪。
(25)静求:冷静地探求。
(26)元精:天地间精气,古人认为元精是化成万物的本原。
(27)浩荡:谓天道渺茫。
乾元二年(759)晚冬,杜甫自同谷入蜀,岁暮来到成都,第二年春,在浣花溪畔营建了草堂。杜甫离开了兵戈扰攘的中原,来到这“喧然名都会”的地方,在草堂里虽然过了一段比较平静的田园生活,但他并未超然于动荡不安的大世界,特别是自上元二年(761)以来,蜀中局势动荡,四月梓州刺史段子璋反,入秋又连遭天灾,打破了杜甫在草堂的平静生活。这就使杜甫不能不联系自身更深沉地思考着人民的痛苦和国家的危难等等社会问题。杜甫常常以饱览苦难的眼睛凝视着自然界的一切,往往把自已的感受寄托于物,曾写出了不少咏物诗。《病柏》和另三首诗《病橘》《枯棕》《枯楠》就是其中一组“托物寄兴”的代表作。
诗中描写一棵参天巨柏由茂盛转为凋残,他乡来客对此感到不解。这自然是一首托物寄意之作。但是,对于这棵“病柏”的所寄之意,历代注家则未能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病柏”究竟为何者塑形,作者在为何者伤叹,各家说法不一。
一种是无寄托说。如宋人赵次公云认为此诗只是赋体,并无比兴之意。这种解释显然有不通之处。说杜甫“眼中有此”,见而赋之,那么杜甫所见到的是病柏了,前六句所写的健柏形象则没有依据。
一种是有寄托说,但寄托之意是什么,认识上却五花八门。主要有以下几家:王嗣奭《杜臆》对此诗的主体形象“病柏”所寄托的意思并未阐释,只是就丹凤、鸱鸮二物生发些君子、小人的联想,是谓丢弃大局,解释近于平庸。仇兆鳌《杜诗详注》认为病柏是对遭受摧残的直节之士的伤悼。浦起龙《读杜心解》认为它是杜甫用以自我写照、感叹自己身世的作品。杨伦《杜诗镜铨》引用李西崖的观点,认为此诗是为伤悼房琯而作。
以上持寄托说的各家之注,虽所指不同,但都是以“人”释“柏”,认为“病柏”是为人物塑形的。唯有黄生持论不同,他把“病柏”解作“宗社欹倾之时”的国家,是说准了杜甫的作意。但仍嫌不够周密,通观全诗,前半写柏树之盛,后半写柏树之衰,作者之意,是在为由盛而衰的唐王朝塑形,作者是在为这一悲惨的巨变而伤叹。
以“人”释“柏”,不通之处就是因为诗中所写的这棵柏树不但磅礴而高大,且神圣而悠久,这一形象是无人可以类比的。没有人的寿命可以称有“千年”,也没有人能使得“神明依”,能让“丹凤”留连不舍。杜甫也曾以柏树象征过诸葛亮,但笔墨有分寸,描写其形象之高大仅写到“柯如青铜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古柏行》)而已;说到神明,也只是说神明扶持着古柏(“扶持自是神明力”),而没有说神明归依古柏。而且,以“人”释“柏”,诗中所写的“中路颜色坏”、鸱鸮“养子穿穴内”也无法说得通。
若把此诗的寄意看成是在为大唐盛世景象及其转衰而塑形,作者是在为这一悲惨的巨变而伤叹,则全诗句句贯通,意脉流畅。“有柏生崇冈,童童状车盖。偃蹇龙虎姿,主当风云会。神明依正直,故老多再拜。”这棵巨大的柏树雄踞于高冈上面,茂盛的树冠像车盖一样,它的枝干屈曲矫健如同龙虎,伟岸的身姿主持着风云际会。它的光明正大使得神明前来依附,那些有见识的高龄老人常常对之顶礼膜拜。诗的前六句用柏树的茂盛身姿以比拟大唐盛世景象显然是合适的。“岂知千年根”以下十句,写“出生得地”而且“蟠据高大”的柏树,遇到“岁寒”之际,生命忽然没有了依靠,枝叶迅速凋零。这种急剧的变化,正是恰当地写出了安史之乱对唐王朝的猛烈冲击。安史之乱来得突然而迅猛,为一般人始料不及。正如杜甫在《历历》诗中所说“历历开元事,分明在眼前。无端盗贼起,忽已岁时迁。”安史盗贼阻挡了开元盛世的历史车轮,让大唐王朝从盛世的颠峰一下子跌入了苦难的深渊。“岂知千年根,中路颜色坏”,准确地写出了这个时代所发生的出人意料的巨变。“丹凤领九雏,哀鸣翔其外。鸱鸮志意满,养子穿穴内”,则是借物以写乱世衰微的景象:贤者离开京都,流离失所;恶人窃据权柄,志得意满。“丹凤”,喻指贤者,他们曾经住在京都,一如丹凤栖居于柏树,《古柏行》说“香叶终经鸾凤宿”,就是说鸾凤曾经栖居过柏树。至于“丹凤”具体所指何人,可以有多种联想。一是喻指唐玄宗,潼关失守之后,唐玄宗携其子孙逃出京都,奔入蜀地,其境况有似“丹凤领九雏,哀鸣翔其外”。杜甫曾经在其它诗中把唐玄宗比为凤,如“凤随其凰去”(《客居》),仇兆鳌注曰:“杨妃殁后,上皇亦亡,故曰‘凤随其凰去’。”丹凤又可喻指贤能的官员,杜甫曾经使用过这种比喻,如安史之乱爆发后所写的《晦日寻崔戢李封》,诗中说道:“威风高其翔,长鲸吞九州。”仇兆鳌注曰:“威凤高翔,以致长鲸吞噬,盖贤人去而盗贼炽,如张九龄之罢相是也。”丹凤还可以喻指杜甫自身,安史之乱爆发之后,杜甫家乡沦陷,只好携带妻儿老小,漂流异地,境况可悲。杜甫是曾经把自己比为凤的,《朱凤行》就是例证,此诗写一只朱凤,立身于衡山之巅,对陷于“罗网”的“百鸟”投以怜惜的目光,“愿分竹实及蝼蚁,尽使鸱枭相怒号”,它情愿把口粮分给百鸟乃至蝼蚁,以挽救它们的生命,而不畏惧猫头鹰们的怒责、嚎叫。仇兆鳌说:“《朱凤行》,自伤孤栖失志也。”联系杜甫所具有的关心弱小黎民以及宁苦己以利他人的思想,可知仇氏的解释是正确的。
以上是采用以杜诗注释杜诗的方法,对《病柏》诗中的丹凤所喻指的人物类型做出阐释,总之,丹凤是喻指贤者。另外,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凤凰又是祥瑞之鸟,是国家兴旺的象征,国家兴旺则凤凰出现,国家衰微则凤凰远去。因此,无论诗中的丹凤喻指贤者还是象征祥瑞,“丹凤领九雏,哀鸣翔其外”都是在写盛世已去。至于那些志得意满、在柏树的树干里穿洞养子的“鸱鸮”,则显然是喻指安史盗贼以及那些附逆作乱的唐室臣子。总之,“丹凤领九雏,哀鸣翔其外。鸱鸮志意满,养子穿穴内”这四句,是对大唐的衰微国势作出的艺术概括。
《病柏》的结尾四句,写一位不知来自何乡的老人,面对这棵病和发出浩叹和疑问,千年巨树竟然毁于一旦,求索天地间的道理,深感浩渺难测。这是杜甫对大唐王朝的衰落表达的惋惜和无奈之情。
杜甫亲身经历了唐帝国由盛而衰的时代巨变。他出生的第一年是开元元年(712),可以说,他是与开元盛世一同走过来的,盛世的隶家给他留下美好而深刻的记忆。同样,国势的衰微又给他留下深度的内心创伤。他多次用记实的笔墨正面表现这种巨变,《哀江头》《忆昔二首》《丹青引赠曹将军霸》等诗篇,表现今昔之感,淋漓顿挫。《忆昔二首》其二的结构,前半忆往日之盛,后半写今日之衰,与《病柏》完全相同,其内容和情感可以作为解读《病柏》的注脚。所不同者,一个是直书其事,一个是托物寄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