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丘先生长如丘,宛丘学舍小如舟。
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伸屋打头。
斜风吹帷雨注面,先生不愧旁人羞。
任从饱死笑方朔,肯为雨立求秦优。
眼前勃溪何足道,处置六凿须天游。
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
劝农冠盖闹如云,送老齑盐甘似蜜。
门前万事不挂眼,头虽长低气不屈。
余杭别驾无功劳,画堂五丈容旗旄。
重楼跨空雨声远,屋多人少风骚骚。
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氓更鞭箠。
道逢阳虎呼与言,心知其非口诺唯。
居高忘下真何益,气节消缩今无几。
文章小技安足程,先生别驾旧齐名。
如今衰老俱无用,付与时人分重轻。
《戏子由》是宋代文学家苏轼的诗作,此诗开篇六句写宛丘先生(即苏轼弟弟苏辙)学舍低陋,生活清苦。接着十句,承接上文的“先生不愧旁人羞”,称赞苏辙。再接十句自嘲,处处与上文被戏者苏辙的情况相对照。最后四句充分发泄对达官贵人的鄙视愤懑之情。全诗运用对比手法,貌似戏谑却深沉,是用喜剧的手法谱写悲愤之曲,显示了苏诗“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特色,具有一定的审美价值。
宛丘(2)先生长如丘,宛丘(2)学舍小如舟。
宛丘先生的身高如山,学舍却小如舟。
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伸屋打头(3)。
平常只能低头诵读诗书,偶尔伸个懒腰头就能撞到屋顶。
斜风吹帷雨注面,先生不愧旁人羞。
学舍简陋得避不了风雨,子由毫不在意,旁人却感到羞惭。
任从饱死笑方朔(4),肯为雨立求秦优(5)。
他任由饱死的侏儒们耻笑,岂肯为免受雨淋而求人哀怜。
眼前勃溪(6)何足道,处置六凿(7)须天游。
居处狭小难免家人争吵,不必介意,重要的是善于处置襟怀情绪,能优游于物外。
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8)。
有些人读书虽多但不懂法律,没有本领致君于尧舜。
劝农(9)冠盖(10)闹如云(11),送老(12)齑(13)盐甘似蜜。
朝廷派往各地督察农田、水利、赋税的官吏纷纷不断,子由对学官生活的清苦自甘如饴。
门前万事不挂眼,头虽长低气不屈。
他不介意眼前众多的名利纷争,头虽长低,志气却一直高昂。
余杭(14)别驾无功劳,画堂五丈容旗旄(15)。
我在杭州做官没什么功劳可言,但居所却是宽敞豪华。
重楼跨空雨声远,屋多人少风骚骚。
屋檐挨着屋檐听不见下雨,屋多人少总感觉冷风飕飕。
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氓更鞭箠(16)。
朝廷的新政盐法推行太急,我都无法面对这些贫困的农民,鞭打他们更加让我觉得无地自容。
道逢阳虎(17)呼与言,心知其非口诺唯(18)。
朝廷派来的监司官员好似阳虎,我不喜欢这些人,却又不敢与他们争议。
居高忘下真何益,气节消缩今无几。
虽然坐了高位却对不住百姓,连气节都没有了。
文章小技安足程(20),先生别驾旧齐名。
我和你的文章虽有声名,但这些有什么用呢。
如今衰老(21)俱无用,付与时人分重轻。
如今都衰老了成了无用之人,只能任人评论。
(1)子由:即苏轼弟弟苏辙,字子由。
(2)宛丘:陈州的别称。因为苏辙任陈州州学教授,所以戏称“宛丘先生”。这两句言人长屋小,是夸张的说法。
(3)屋打头:形容学舍不仅小,而且陋。
(4)方朔:汉时人。《汉书·东方朔传》载,东方朔对武帝说:“侏儒长三尺余,奉一囊粟、钱二百四十。臣朔长九尺余,亦奉一囊栗、钱二百四十。朱儒饱欲死;臣朔饿欲死。”东方朔这番话,是说身长九尺余的大个子不能和身长仅三尺余的小人同样待遇。
(5)秦优:指秦始皇的歌童名叫旃的,是个侏儒。有一次,秦始皇在殿上摆酒宴,天下着雨,陛楯郎(殿前执楯的卫士)都被淋着,优旃怜悯他们,跟他们说好:等一会我呼唤,你们应诺,我便有办法让你们休息。“殿上上寿呼万岁。优旃临槛大呼曰:‘陛楯郎!’郎曰:‘诺。’优旃曰:‘汝虽长何益,幸雨立;我虽短也,幸休居!’于是始皇使陛楯者半相代”(《史记·滑稽列传》)。
(6)勃溪:争吵。
(7)六凿:即六情:喜、怒、哀乐、爱、恶。《庄子·外物》:“心有天游,室无空虚,则妇姑勃溪;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
(8)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这两句诗是反语,剌当时朝廷重法轻儒。杜甫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苏轼亦未尝没有此志,不过以为法律不足以致君尧舜。律:指法律;术:谓治术。
(9)劝农:指朝廷派遣到各地视察农田、水利、赋税、劳役的官吏。“冠盖如云”语出《汉书》。
(10)冠盖:官帽、车盖之类,原是官吏们的服用;以后便借此来指官吏。
(11)如云:言其盛多。
(12)送老:犹如说养老。
(13)齑:指腌菜,捣碎的姜、蒜、韭菜等。韩愈《送穷文》:“太学四年,朝齑暮盐。”极言学官生活之清苦。作者说“甘似蜜”,实有所剌,《乌台诗案》说“讥讽朝廷新差提举官所至苛细生事,发摘官吏,惟学官无吏责,辙为学官,故有是句”。
(14)余杭:即杭州。作者这时任杭州通判,故自称“余杭别驾”。
(15)画堂五丈容旗旄:此句言自己所居处富丽、宽大,仪仗盛陈,与“宛丘学舍小如舟”对照。以下诸句自嘲,亦处处与所戏者情况对照,一直到“气节消缩今无几”之对照“头虽长低气不屈”。旗旄(máo):亦作“旂旄”。犛牛尾于杆首的旌旗,军将所建。
(16)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氓更鞭箠:这两句是倒置的,意谓对贫困的人用刑,是平生所耻的事,却不以为羞。疲氓:指贫困的百姓。鞭箠(chuí):两者都是刑具,这里泛指用刑。箠,短木棍,用棍子打,杖刑。
(17)阳虎:即阳货,与孔子同时人,孔子所鄙视而不愿意与之见面的人。苏轼在这里实有所指,据《乌台诗案》,是说张靓、俞希旦——他们正作监司官,苏轼最不喜欢的人。
(18)诺唯:有时也作“唯诺”,都是应辞,只说“是、是”而不表示见。
(19)伎:同“妓”。扬雄说过:诗赋是“雕虫小技,壮夫不为”;杜甫诗:“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
(20)安足程:何足算,算得什么。程,计算。
(21)衰老:愤慨语,这时作者三十六岁,他的弟弟三十三岁,正当壮年。
这首《戏子由》诗,是苏轼于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年底在杭州所作。当时作者任杭州通判,他的弟弟苏辙(字子由)任陈州(别名“宛丘”)学官(州学教授),作者作此诗以戏之。
《戏子由》此诗开篇六句写宛丘先生学舍低陋,生活清苦。这里,“宛丘先生”两句于夸张、对比之中突出学官人长屋小,“常时低头”两句以一细节续写屋低,“斜风吹帷”一句形容屋陋。显然,这几句是戏谑之语,诗人以“宛丘先生”戏称子由,以“长如丘”戏指子由身材高大,以“小如舟”与先生低头诵经史,伸腰头顶屋戏言宛丘学舍低小,以“斜风吹帷雨注面”戏说学舍屋陋,生活清苦。
宛丘先生学舍低陋,生活清苦,但他不以为耻。“任从饱死笑方朔”等十句,承接上文的“先生不愧旁人羞”,称赞子由。“任从饱死笑方朔,肯为雨立求秦优”两句运用两个典故称赞子由。前句典出《汉书·东方朔传》:汉代的东方朔曾对武帝说侏儒身长三尺多,自己身高九尺多,可二者所享受的俸禄却相同,所以“朱儒饱欲死,臣朔饥欲死”。后句典出《史记·滑稽列传》:有一次,秦始皇在殿上摆酒宴,适逢天下雨,陛楯郎(殿前执楯的卫士)都被雨淋着。优旃同情他们,便在殿上上寿呼万岁时向他们大呼:“汝虽长,何益!幸雨立。我虽短也,幸休居!”于是秦始皇令陛楯郎一半一半地轮流值勤。这里,诗人以东方朔、陛楯郎比子由,以侏儒、秦优喻当时朝庭的宠臣,于戏谑之语中称赞子由宁可过清苦的生活也不屈己求人的秉性。“眼前勃谿何足道?处置六凿须天游”两句诗化用《庄子·外物篇》:“心有天游,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谿;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之意,从而称赞子由将眼前的困苦、纠纷置之度外的精神。“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两句是反语,表面上说读书万卷而不读法律,无治国之术让国君成为尧舜那样的圣君,其实是讽刺当时朝庭重法轻儒。这里须说明的是,苏轼并非没有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志向,只是他认为单凭法律不足以“致君尧舜”罢了。“劝农冠盖闹如云,送老齑盐甘似蜜”两句,前句讥讽朝廷新差提举官到处无事生非,发摘官吏,闹得人心惶惶;后句称赞子由在朝庭重法轻儒,新差提举官到处闹事,学官生活清苦之时,能甘守淡泊,以苦为甜。“门前万事不挂眼,头虽长低气不屈”两句,照应上文的“眼前”句与“学舍小如舟”,“低头诵经史”,称赞子由的为人:大有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与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之意。这两句是对称赞子由的上文之集中概括。
以上部分是“戏”子由,“余杭”以下十句则自嘲,处处与上文被戏者子由的情况相对照。“余杭”即杭州,诗人当时任杭州通判,因而自称“余杭别驾”。“余杭别驾无功劳,画堂五丈容旗旄”两句,是诗人自嘲无功劳,而居处却富丽宽敞,仪仗盛陈,与上文“宛丘学舍小如舟”相对照。
“平生所惭今不耻”等六句,主要写诗人“居高志下”,“气节消缩”。前四句具体写,后两句概括写,是自嘲,更是书愤。这两句分别与上文的“先生不愧旁人羞”和“门前万事不挂眼”相对照。苏轼用“阳虎”(即阳货)借指他所鄙视又不能得罪的达官贵人。“道逢”两句写诗人路逢所鄙视而又不能得罪的达官贵人与自己打招呼、交谈,明知其言论不对,却只能连道“是、是”。“居高”两句是诗人自嘲作高官而志气卑下,气节几乎消缩殆尽,与上文“头虽长低气不屈”相对照。其实,苏轼并非阿谀逢迎、卑躬屈膝之人,他耿直敢言,黑白分明,正如他自己在《论边将隐匿败亡宪司体量不实札子》中所说的“受性刚褊,黑白分明”。这里,苏轼把自己写成“居高志下”、“气节消缩”之人,旨在书愤,抒发他在政治上受排挤(在此之前,苏氏兄弟因反对新法先后被贬为地方官)与对他所鄙视的达官贵人的愤懑之情。这种情感在诗的最后四句中得到了更为充分的发泄。写作此诗时,诗人三十六岁,子由三十三岁,这正是他们才华横溢、建功立业的黄金时期,诗中说“如今衰老俱无用”与“文章小伎安足程”都是反语,是愤慨之辞,颇具艺术感染力。当然,其间也流露了苏轼当时在政治上保守落后的思想情绪,这也是不必“为贤者讳”的。
这首诗题为“戏子由”,通篇是戏谑之语,但其旨不在“戏”而在“赞”子由,赞子由的秉性为人,并自嘲书愤,与子由共勉。可以说,它貌似戏谑却深沉,是用喜剧的手法谱写悲愤之曲。它不似喜剧那样逗人捧腹大笑,而给人以一种“含泪的笑”。这首诗较好地显示了苏诗“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特色,具有一定的审美价值。全诗以对比鲜明为突出特征,即以相反的事,突出兄弟二人共同的不得志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