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逑足下:日来用力何似?亮吉三千里外,每有造述,手未握管,心县此人。虽才分素定,亦契慕有独至也!
吾辈好尚既符,嗜欲又寡。幼不随搔首弄姿、顾影促步之客,以求一时之怜;长实思研精蓄神、忘寝与食,以希一得之获。惟吾年差长,忧患频集,坐此不逮足下耳。然犬马之齿,三十有四,距强仁之日,尚复六年。上亦冀展尺寸之效,竭志力以报先人;下庶几垂竹帛之声,传姓名以无惭生我。
每览子桓之论:“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
及长沙所述:“佚游荒醉,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是自弃也。”
感此数语,掩卷而悲,并日而学。又佣力之暇,余晷尚富,疏野之质,本乏知交,鸡胶胶则随暗影以披衣,烛就跋则携素册以到枕。衣上落虱,多而不嫌;凝尘浮寇,日以积寸。非门外入刺,巷侧过车,不知所处在京邑之内,所居界公卿之间也。
夫人之智力有限,今世之士,或县心于贵势,或役志于高名,在人者款来,在已者已失。又或放情于博奕之趣,毕命于花鸟之研,劳瘁既同,岁月共尽。若此,皆巧者之失也。间常自思,使扬子云移研经之术以媚世,未必胜汉廷诸人,而坐废深沉之思。韦宏嗣舍著史之长以事棋,未必充吴国上选,而并忘渐渍之效。二子者,专其所独至,而弃其所不能,为足妒耳。每以自慰,亦惟敢告足下也。
《与孙季逑书》是清代经学家、文学家洪亮吉创作寄给经学家、书法家、藏书家孙星衍的一封信。
季逑足下:日来用力(2)何似(3)?亮吉三千里外,每有造述(4),手未握管(5),心县(6)此人(7)。虽才分素定,亦契慕有独至也(8)!
季逑阁下:近来用功如何?我在数千里之外,每有著述,还未提笔之时,心里就挂念着你啊。虽然你我才能、天赋早已注定,然而我也深深地仰慕你有自己的专长啊!
吾辈好尚既符,嗜欲又寡。幼不随搔首弄姿(9)、顾影促步(10)之客,以求一时之怜;长实思研精蓄神(11)、忘寝与食,以希一得之获。惟吾年差长(12),忧患频集,坐此(13)不逮(14)足下耳。然犬马之齿(15),三十有四,距强仁之日,尚复六年。上亦冀(17)展尺寸之效(18),竭志力以报先人;下庶几(19)垂竹帛之声(20),传姓名以无惭生我(21)。
我们这些人的爱好和崇尚相符合,嗜好和欲望又少。年轻时不随从那些装模作样卖弄姿态,自我欣赏(边走边回顾自己的影子)之人,以求得世人一时的爱慕;长大后认真思考、聚精会神、废寝忘食,来寻求一点学问上的收获。只是我略微年长一些,忧虑又多,因为这个缘故不及足下。然而三十四岁的年龄,距离强仕之日(即甲十岁年纪)还有六年。向上也希望能竭尽自己的智力,展示微薄的力量,来报恩于先人;向下希望留名声于史册,传布我的姓名于天下而使生我的父母不惭愧。
每览子桓(22)之论:“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23)。”
每每读到曹丕的观点:“日月在天上消逝,形体相貌在人间衰亡,忽然与万物化而为一。”
及长沙(24)所述:“佚游荒醉,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是自弃也(25)。”
以及陶侃的论述:“沉溺游乐,饮酒无度,活着的时候无益于当时,死了以后不能留名于后世,这是自暴自弃啊。”
感此数语,掩卷而悲,并日而学(26)。又佣力之暇(27),余晷(28)尚富,疏野之质(29),本乏知交(30),鸡胶胶(31)则随暗影以披衣,烛就跋(32)则携素册(33)以到枕。衣上落虱,多而不嫌;凝尘浮寇,日以积寸。非门外入刺(34),巷侧过车,不知所处在京邑之内,所居界公卿之间也。
感念这些话,掩卷而悲,于是把一天作两天用,勤奋学习。又加上受雇于人的余暇时间,还有富余的空闲时间,由于我粗野的本性,原本就缺乏知心的朋友,(因此得以)鸡叫时就随着黑影披衣起床,蜡烛烧完了就带着书卷睡觉。衣上落满了虱子,虽多却不嫌;浮尘凝集于冠,每日都有一寸厚。不是门外有名刺递入,巷侧有车辆经过,不知自己处在京邑之内,住的地方界于公卿之间呀。
夫人之智力有限,今世之士,或县心于贵势(35),或役志于高名(36),在人者(37)款来,在已者已失。又或放情(39)于博奕(40)之趣,毕命(41)于花鸟之研,劳瘁(42)既同,岁月共尽。若此,皆巧者之失也。间常自思,使扬子云(43)移研经之术以媚世,未必胜汉廷诸人(44),而坐废深沉之思。韦宏嗣(45)舍著史之长以事棋,未必充吴国上选,而并忘渐渍之效(46)。二子者,专其所独至,而弃其所不能,为足妒耳。每以自慰,亦惟敢告足下也。
人的智慧和力量有限,当今的所谓名士,有的人对富贵权势用尽心思,有的人为求取功名而操劳心志,富贵高名(操纵于别人之手的东西)还没有得到,自己的身体精力就已经衰竭了。又有人放纵个人的情感爱好于棋类游戏的乐趣之中,消磨生命于花鸟的钻研之中,劳苦相同,岁月也都荒废了。像这样都是浮华不实的人的过失啊。我有时想,假使扬雄改变研究经学而来讨好世俗的人,未必可以胜过汉朝朝廷的那些人,将失去深沉的思考;假如韦昭放弃自己著史的举处而去下棋,未必能成为吴国的头等人才,反而连自已多年积累的学问也会失掉。这两个人,把心思放在他们的特长上,抛弃他们所不擅长的东西,(这)是值得人羡慕的啊!每每以此来宽慰自己,也只敢告诉阁下了。
(1)孙季逑:孙星衍,字季逑,江苏阳湖人,与洪亮吉同乡,清代著名学者,著有《芳茂山人文集》。
(2)用力:用功。
(3)何似:怎么样。
(4)造述:著述。
(5)握管:拿笔。
(6)县:同“悬”,挂念。
(7)此人:指孙季逑。
(8)虽才分素定,亦契慕有独至也:虽然你我才能天分不同,然而意志投合互相羡慕超过了一般人。
(9)搔首弄姿:装模作样卖弄姿态。《后汉书·李固传》:“固独胡粉饰貌,搔头弄姿。”
(10)顾影促步:边走边回顾自己的影子,自我欣赏。
(11)研精蓄神:聚精会神。
(12)差长:大一些。作者比孙季逑大七岁。
(13)坐此:因为这个缘故。
(14)不逮:不及。
(15)犬马之齿:指年龄。马以牙齿计算年龄。
(16)强仕:《礼记·曲礼》:“四十日强仕。”
(17)冀:希望。
(18)尺寸之效:微薄的力量。
(19)庶几:希望。
(20)垂竹帛之声:留名声于史册。竹帛:书写用的竹简、布帛,此指史册。
(21)生我:生我之人,指父母。
(22)子桓:曹丕,字子桓。
(23)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引自曹丕《典论论文》。与万物迁化:与万物化而为一,即死去。古人谓死为“物化”。
(24)长沙:指晋人陶侃,曾封为长沙郡公。
(25)佚游荒醉,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是自弃也:引自《晋书·陶侃传》。佚游荒醉:沉溺游乐,饮酒无度。
(26)并日而学:把两天功课合并为一天学完。
(27)佣力之暇:受雇于人的余暇时间。
(28)余晷:空闲的时间。晷,日影,此指时间。
(29)疏野之质:粗野的本性。
(30)知交:知心朋友。
(31)胶胶:鸡叫声。《诗经·郑风·风雨》:“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32)烛就跋:蜡烛燃烧完了。跋,烛心。《礼记·曲礼》:“烛不见跋。”
(33)素册:书卷。
(34)入刺:指来客人。刺,名片。
(35)县心于贵势:心里总想着富贵权势。
(36)役志于高名:志向总奔着高贵名声。
(37)在人者:指富贵名声。
(38)在己者:指个人身体精力。此言富贵名声还没有得到,自己就心衰力竭了。
(39)放情:放纵个人情感爱好。
(40)博奕:棋类游戏。
(41)毕命:用尽毕生精力。
(42)劳瘁:劳苦。瘁,病。
(43)扬子云:扬雄,字子云,西汉著名哲学家、辞赋家、善为文章,但口吃不能剧谈。
(44)汉廷诸人:汉代朝廷的那些人,指东方朔等善于词令的弄臣。连上句言假如扬雄去改变研究经典的本事而去投合世俗爱好,未必能赶上汉代朝廷的那些人。
(45)韦宏嗣:韦曜,字宏嗣,三国时吴国史学家,著《吴书》。此言韦宏嗣放弃写作历史的特长去下棋,未必能成为吴国的头等人才。
(46)渐渍之效:逐渐浸润的作用。
《与孙季逑书》这是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作者在京师参加顺天乡试时,写给孙星衍的一封信。信中着重谈了两个问题:如何珍惜时间,刻苦攻读,传名于世;如何扬己之长,避己之短,取得成就。对日月交替,时间易逝,历来存在两种态度,一种是感到人生短暂,应该及时行乐,所谓“昼短苦夜长,合不秉烛游”,醉生梦死,吃喝玩乐。一种是逝者如斯,时不我待,发愤用功,创立一番事业。所谓“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含辛茹苦,建功立业。洪亮吉继承了古人正确对待时间易逝的积极精神,并日而学,发愤忘食,这是很积极的。但他的出发点是追求个人名利,他不修边幅,不讲卫生,把“衣上落虱”、“凝尘浮寇”,也当作刻苦来夸耀,则是不足取的。
人的智力有限,懂得扬长避短,发挥优势,对于取得成就十分重要。洪亮吉既反对“县心贵势,役志高名”,把精力用在官场上钻营上;又反对放情博奕,毕命花鸟,把大好时光浪费在吃喝玩乐上。他以扬雄、韦曜为例,说明“专其所独至,弃其所不能”,就一定会取得成功。
洪亮吉是清代著名骈文家,这封信寓骈于散,参差错落,熔抒情、言志、论理于一炉,酣畅淋离,是一篇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