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沈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炙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
《贺新郎·病中有感》是清代词人吴伟业创作的一首词。这首词系作者悲叹自己身世之作。这首词主要表现作者重病时,对自己长期郁积在胸并在相当多作品里反复表现的愧恨之情的总结,对自己被迫应召、失身变节的自赎。
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
可叹我遭逢世变以来,人间万事催我头发变白。试论龚胜未终天年竟然早死,但他义不受辱,高名还在。我的病是无法忍受的心病,难用医药治疗;胸中的耿耿热血啊,能让谁知道?我只好准备将这点热血,洒向故国的西风残月。我愿现在剖出心肝放在地上,哪位华佗能解开我的愁肠千结?啊,追忆住昔恨事,只能成倍增加我悲凄的鸣咽。
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沈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炙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
很多故友慷概捐躯,显出奇节高风,我当年却优柔寡断,终因一念之差苟且偷生。我如艾灶灸额、瓜蒂喷鼻,今日已难再行决绝。其实我早已陷身痛苦,那痛苦万层千叠。把丢妻弃子视同脱鞋并不容易,我竟变得一钱不值,何必强颜为自己辩解?唉,人间的事变化莫测,能有几次机会决定名节!
尤侗的《良斋杂说》、靳荣藩的《吴诗集览》、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都说这首词是吴伟业临终绝笔。
谈迁《北游录·纪闻上》:“骏公先生又工诗余,善填词,······尝作《贺新郎》一阕‘万事催华发,······”据黄宗羲《谈孺木墓表》,谈迁卒于顺治十三年丙申(1656)十一月。其北游在顺治十年癸巳(1653),十二年乙未(1655)南归。《北游录》是纪癸已到乙未间到北京的经历见闻。在京与吴伟业频繁往来,录中载有伟业录示他的作品不少。可知《纪闻上》所载这首词,便是谈迁在京时所亲见。距康熙十年辛亥(1671)吴伟业去世,还有十五年之久。
吴伟业在明末就有很高的名望,南明弘光时,因与阮大铖、马士英意见不合,弃宫归里。后来清朝逼他到北京做官,他因为家庭牵累,未能以死抗拒,为此终身感到痛苦。临死时,他遗嘱家人用僧衣入殓,墓碑上只写“诗人吴梅村之墓”几个字,足见他耻以清朝官员自责(见《清史稿·吴伟业传》)。而这首词就是在这种自责中创作的
“万事催华发”,在作者看来,一切事机都在促使自己衰老。这句已经定下全篇悲怆的基调。自己生命可能无多了,想到古人的死得其所,如西汉龚胜,王莽篡汉后,给他高官厚禄,强逼他挂名为官,他坚拒并绝食而死。“胜死时七十九矣,有老父来悼,哭甚哀。既而曰:‘嗟乎,薰以香自烧,膏以明自消,龚生竞夭天年,非吾徒也。’遂趋而出,莫知其谁。”(《汉书·龚胜传》)作者引用这事,却反其原意,强调龚胜“高名难没”。龚胜虽然未终天年,但高名亮节,永标青史。对照自己,无以自容。“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病而“难将医药治”,说明不是一般肉体疾病。那末是何病,作者有意勒住,留待下片去说。这里从病讲到自已的心思:“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此词全篇发愤抒情,只有“西风残月”四字像是写景,其实这只是象征衰残的事物,作者心目中拿这代表亡明宗社。然后说:今天把心肝五脏一齐剖出来放在地上,恐伯就连神医华陀也没法解开我的千结愁肠。因为“一失足成千古恨”,无法解脱。故而接下去说:“追往恨,倍凄咽。”
上片一腔悲愤,千回百折,只在提出“往很”止字,让下文解剖:他的往恨是什么。“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他的往恨,就是苟且偷生,没有能像故人那样坚持节操。明末许多著名人物,如陈子龙、夏允彝起兵而死,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绝不仕清,保存了民族气节,所以用“慷慨多奇节”加以歌颂。而“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云云,则是追自己当年的失着。“草间偷活”见《晋书·周顗传》。原为“草间求活”把“求”改成“偷”,更见自我批判之严格。因为当时的一着失误,以致“艾灸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已无可挽救。“艾灸”云云,语出《隋书·麦铁仗传》,词人这里是说不管用什么方法也治不好自己的心病,无论如何今天也无法与当时的错误一刀两断。而这种错误给作者自己带来了无穷的痛苦:“早患苦、重来干叠。”“脱屐妻祭非易事”是反用汉武帝(《汉书·郊祀志》)的话,谓抛弃家庭,谈何容易,当时就因为家庭观念重,没有把丢开家庭看得同脱掉鞋子一样,因此作者自己现在“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一钱不值”之喻出自《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极言人品少不足道,作者引以自贬,语气沉痛万分。到这里为止,是作者病中的自我解剖,自我否定。“一钱不值”,已经说到底了。结语从自己的遭遇慨叹完人的不易。“人世事,几完缺?”将自己和古人、今人一齐收束。龚胜“高名难没”,“故人慷慨多奇节”是“完”,而作者自己一类“草间偷活”、“一钱不值”的人,自然是“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