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
鸿飞冥冥日月白,青枫叶赤天雨霜。
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骑麒麟翳凤凰。
芙蓉旌旗烟雾落,影动倒景摇潇湘。
星宫之君醉琼浆,羽人稀少不在旁。
似闻昨者赤松子,恐是汉代韩张良。
昔随刘氏定长安,帷幄未改神惨伤。
国家成败吾岂敢,色难腥腐餐枫香。
周南留滞古所惜,南极老人应寿昌。
美人胡为隔秋水,焉得置之贡玉堂。
《寄韩谏议注》是唐代诗人杜甫创作的一首七言古诗。诗前六句为第一段,写怀念韩某远在洞庭,日月更迭,思念益切。“玉京”六句为第二段,写朝廷小人得势,而贤臣远去。点出韩某已罢官去国。 “似闻”六句为第三段,写听到韩某罢官原因,以张良比之,颂其高洁有才。末四句为第四段,抒写自己感想,并望韩某再度出山,为国出力。 诗思严慎细致周密,写得隐晦曲折。格调却清新激昂,铿锵有力。
今我不乐思岳阳(1),身欲奋飞(2)病在床。
我的心情恺郁思念着岳阳,想要鼓翼奋飞却辗转在病床。
美人(3)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4)望八荒(5)。
远隔秋水的伊人是多么美好,你在洞庭湖边洗脚,一面向四方遥望。
鸿飞冥冥(6)日月白,青枫叶赤天雨霜。
鸿雁飞向邀远的高天,皓洁的日月放射光芒。秋风染红青枫的绿叶,秋空中降下寒霜。
玉京(7)群帝(8)集北斗(9),或骑麒麟翳凤凰。
玉京的天帝们聚集在北斗星宫,有的乘驾麒麟,有的骑着凤凰。
芙蓉旌旗烟雾落,影动倒景(10)摇潇湘(11)。
芙蓉装饰的旌旗招展,如烟雾漫天,旗影摇动那映着丽日的潇湘。
星宫之君(12)醉琼浆,羽人(13)稀少不在旁。
星宫的帝君在那里畅饮美酒,可惜飞仙稀少,远在他方。
似闻昨者赤松子,恐是汉代韩张良。
听说你已经归隐,跟从仙人赤松子,像汉代的张良一样。
昔随刘氏定长安,帷幄未改神惨伤。
你曾经安邦定国,建立功绩,运筹决策的政务使你烦倦,神情惨伤。
国家成败吾岂敢,色难腥腐餐枫香。
你说你不能左右国家的命运,想去求仙访道,不愿留在污浊的尘世上。
周南留滞古所惜,南极老人(14)应寿昌。
太史公怅恨滞留洛阳,你又为什么隐居潇湘?当天空出现老人星,世上就会太平、安康。
美人(15)胡为(16)隔秋水,焉得置之贡(17)玉堂(18)。
你为什么同我远隔秋水不得相见?几时你才肯重新出山来辅佐朝堂?
(1)岳阳:今湖南岳阳,当是韩注所在地。
(2)奋飞:插翅飞去。
(3)美人:指所思慕之人,男女都可用,用于男性则指其才德美。《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娟娟:秀美状。
(4)濯足洞庭:《楚辞·渔父》引古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据《楚辞》旧注,沧浪水近在楚都。当与洞庭同一水系。洞庭,湖名,在今湖南、湖北交界处。
(5)八荒:四方四隅称八荒。
(6)鸿飞冥冥:指韩己遁世。冥冥,远空。
(7)玉京:玉京山,道家仙山,元始天尊居处。
(8)群帝:此指群仙。
(9)北斗:北斗是人君之象,号令之主(《晋书·天文志》)。
(10)倒景:即「倒影」。
(11)摇潇湘:指倒影在潇湘水中荡漾。潇、湘是二水,于湖南零陵汇合。
(12)星宫之君:承「集北斗」,当指北斗星君,借指皇帝。
(13)羽人:飞仙,借指远贬之人。两句谓君上昏醉,贤人远去。
(14)南极老人:《晋书·天文志》言,南极星,又名老人星,见则天下治平,主掌寿昌。
(15)美人:指所思慕之人,男女都可用,用于男性则指其才德美。《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娟娟:秀美状。
(16)胡为:何为,为什么。
(17)贡:献,这里是荐举之意。
(18)玉堂:汉未央宫有玉堂。这里指朝廷。
《寄韩谏议注》这首诗作于唐代宗大历元年(766)秋,杜甫出蜀居留夔州之时。从作品看,诗中的韩注大概是杜首的一位好友,曾出任谏言,于国有功,且富有才干。但他在朝廷却受到小人排斤,于是辞宫归隐于岳阳,修神仙之道,杜甫为朋友感到惋惜,于是写这首劝他去辅国佐君。
在整部杜集中,《寄韩谏议注》并不是杜诗最高成就和主体风格的代表作品,但是,这首诗深具别样之美,似乎也不是杜少陵其他诗作光芒所能掩盖。
此诗虽为七言古体,但在诗歌意象选取、意境营造乃至情感抒发等方面,可以说落笔便得楚骚之风。叶矫然《龙性堂诗话》谓此作「文心幻森,直登屈、宋之堂」,「文心幻森」四字,深识骚意。
起首二句「今我不乐」「身欲奋飞」杨伦《杜诗镜铨》称其「开口便有神游羽御之意」。继而「美人」「秋水」句,沿袭《离骚》隐喻和《兼葭》《秋水》的意境,致怀思韩君之意。「鸿飞冥冥」借《法言》语比韩之遁世。「叶赤」「雨霜」则化用鲍、谢诗写秋深之景象。此诗所化用的诗句,皆以其意境相类,故能水乳交融,整个诗境的营造似茫茫无迹而弥漫八荒,诗人之意绪似从天而至,缘水而生。「岳阳」「洞庭」「潇湘」等地名的频繁出现,点明了韩君屏居之地,也使诗歌带上了浓郁的楚文化地域特色。
此诗又是一篇以浪漫手法观照现实社会的作品。「玉京群帝」以下六句写天宫之事,如天马行空,极意铺张,颇似太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对梦幻仙境的描绘。诗中运用了屈原似的象征和隐喻,使其对神仙世界虚幻莫测、扑朔迷离的描写,笔笔落到现实人间。诗人运用比兴手法,由洞庭秋水的「美人」之思而驰笔于天界仙官之境,表现了「仕」与「隐」的强烈对比,曲尽今昔哀荣之致。「羽人稀少不在旁」,是为韩君政治命运之写照;「影动倒景摇潇湘」,则又照应「美人」屏迹之所在。
「似闻昨者赤松子,恐是汉代韩张良。」言此学仙遁世者,本为王佐之才,尝立功帝室也。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汉书·高祖纪》)的韩张良喻韩谏议,颇多称许之意。仇知幾《杜诗详注》引黄生语认为杜少陵此诗乃借韩君之经历「因以自寓」,置身政治漩窝之中,个人的命运实在难于左右,杜少陵对此有切肤之感,故而尤能深刻体会韩谏议「帷幄未改神惨伤」的意味。杜少陵借韩君以自寓,韩谏议的形象处处可见诗人自己的影子,不禁感慨系之。至于「国家成败吾岂敢,色难腥腐餐枫香」,直不知是写谏议,还是诗人内心之自况。
这首诗作于杜少陵居夔后出峡前,诗人大半生飘泊流离,备尝生活艰辛,阅尽世态炎凉,至此已是老病缠身,进人了人生的晚景。「今我不乐」之起兴,点出了诗人当时心境,更寄寓了政治深意,这在结尾部分得到很好的表现,最后四句杜少陵表达了其一以贯之以苍生社稷为念的思想。「周南留滞」以太史公司马谈比于韩谏议,对其不复用世深致惋惜。「南极老人」句,表明诗人之着眼,并非止于个人之藏用,而是将国运民生作为其诗歌的终极关怀。杜少陵期冀「美人」贡之「玉堂」,乃深惜谏议有韩张、司马之才,本当报效朝廷,匡扶社稷,竟不见容于当世,以至于留滞秋水,终老江湖,实为国家之不幸。
杜少陵处身于「老病客殊方」(《壮游》)的困境,尤思贡「美人」于玉堂。这一思想,应该说已经超越了封建时代知识分子个人的成败得失和禀性好恶。张子房的功成身退和韩谏议的激流知退实际上颇合于杜少陵「色难腥腐」的本心;在仕途上尚不如张、韩走得那么远的杜少陵,甚至对韩君之退隐也还隐约流露出稀微的向往,因为韩君在政治上曾经辉煌的成就感正是杜少陵所缺少的。但不论如何,杜少陵有着更强烈的「葵霍倾太阳」(《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似的政治热情,一生未曾放弃。「仕」与「隐」的选择,「出」与「入」之依违,贯穿了杜少陵整个人生和思想历程。现实的绝望使他「每欲孤飞去」(《秋日夔府咏怀一百韵》)理想的执著又令他「不忍便永诀」(《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幻灭与希望交织成困惑难解的政治情结。
《寄韩谏议注》这首诗在诗歌意象与创作风格方面有神接屈子、境妙滴仙之致,但其老成诗笔与曲折情怀,归根到底还是少陵式的。诗歌遣词造意异常精省凝炼;章法上尤能巧设伏笔,处处呼应,虽纵横驰骋而浑然一体,表现出杜少陵一贯严密的诗思和严谨的结构;情感的抒发一波三折,曲尽其意,含晦而深挚。
一篇寄予隐者的诗歌,寄托了生命迟暮的诗人对理想与现实的严肃思考和执着不舍的政治情怀。它所引发时代、社会与个人的今昔之感、哀荣之念,实与老杜同一时期《诸将》《八哀》《秋兴》《咏怀》诸作貌异而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