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仲文风流儒雅,海内知名。世异时移,出为东阳太守。常忽忽不乐,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生意尽矣!”。
至如白鹿贞松,青牛文梓。根柢盘魄,山崖表里。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
昔之三河徙植,九畹移根。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阳之园。声含嶰谷,曲抱《云门》。将雏集凤,比翼巢鸳。临风亭而唳鹤,对月峡而吟猿。
乃有拳曲拥肿,盘坳反覆。熊彪顾盼,鱼龙起伏。节竖山连,文横水蹙。匠石惊视,公输眩目。雕镌始就,剞劂仍加。平鳞铲甲,落角摧牙。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纷披草树,散乱烟霞。
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迁,森梢百顷,槎枿千年。秦则大夫受职,汉则将军坐焉。莫不苔埋菌压,鸟剥虫穿。或低垂于霜露,或撼顿于风烟。东海有白木之庙,西河有枯桑之社,北陆以杨叶为关,南陵以梅根作冶。小山则丛桂留人,扶风则长松系马。岂独城临细柳之上,塞落桃林之下。
若乃山河阻绝,飘零离别。拔本垂泪,伤根沥血。火入空心,膏流断节。横洞口而敧卧,顿山腰而半折,文斜者百围冰碎,理正者千寻瓦裂。载瘿衔瘤,藏穿抱穴,木魅睒睗,山精妖孽。
况复风云不感,羁旅无归。未能采葛,还成食薇。沉沦穷巷,芜没荆扉,既伤摇落,弥嗟变衰。《淮南子》云:“木叶落,长年悲。”斯之谓矣。
乃歌曰:“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
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枯树赋》是南北朝时期文学家庾信羁留北方时创作的抒写对故乡的思念并感伤自己身世的赋作。此赋从殷仲文“见庭槐而叹”写起,先侧面写树的茂盛高大,“声含嶰谷,曲抱云门”;再正面写其形象“熊彪顾盼,鱼龙起伏”;由盛而衰,便写到“鸟剥虫穿”“膏流断节”“百围冰碎”“千寻瓦裂”;最后归到“羁旅无归”的感伤:“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作者以枯树自比,寄乡关之思于枯树之景,悲切之情尽在其中。全赋荡气回肠,亡国之痛、乡关之思、羁旅之恨和人事维艰、人生多难的情怀尽在其中,劲健苍凉,忧深愤激。
殷仲文(1)风流(2)儒雅(3),海内知名。世异时移(4),出为东阳(5)太守。常忽忽(6)不乐,顾庭(7)槐而叹曰:“此树婆娑(8),生意(9)尽矣!”。
殷仲文美貌风流富有才藻,天下闻名。时世变迁,出任东阳太守。常郁郁寡欢,注目庭槐,慨然长叹:“此树扶疏婆娑,生机殆尽了!”
至如(10)白鹿(11)贞松(12),青牛文梓(13)。根柢(14)盘魄(15),山崖表里(16)。桂(17)何事而销亡(18),桐(19)何为而半死(20)?
至于像白鹿塞的古松,树心有青牛的文梓,树根庞大,密布山崖内外。那桂树因什么事而死亡?桐树又为什么而半枯?
昔之三河(21)徙植(22),九畹(23)移根。开花建始(24)之殿,落实睢阳之园(25)。声(26)含嶰谷(27),曲抱《云门》(28)。将雏集凤(29),比翼巢鸳(30)。临风亭而唳鹤(31),对月峡(32)而吟猿(33)。
先前自三河移植,百亩栽种。在洛阳建始殿开花,却在梁国睢阳园结实。桐木质底,声合音律,曲谐《云门》。携带小雏的凤凰好聚居梧桐,而比翼的鸳鸯亦常双栖树上。白鹤面临华亭唳叫,哀猿对着明月峡长吟。
乃有拳曲(34)拥肿(35),盘坳(36)反覆(37)。熊彪(38)顾盼,鱼龙起伏。节竖山连(39),文横水蹙(40)。匠石(41)惊视,公输(42)眩目(43)。雕镌始就(44),剞劂(45)仍加。平鳞铲甲,落角摧牙(46)。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纷披(47)草树,散乱烟霞(48)。
有的树弯曲臃肿,盘折交错。枝条曲折像熊、虎回视,或者像鱼、龙起伏,或者像斗拱竖立相连,树皮纹理皴裂又像水藻一样紧蹙。这古拙的奇树使匠石惊视,公输般目眩。雕刻初成,又刻凿加工。刨去那鳞甲般的树皮,锯掉那角牙般的多余部分。雕刻层层碎锦透花,又刻成簇簇逼真鲜葩。还有丛草茂树,飘烟散霞。
若夫松子(49)、古度(50)、平仲(51)、君迁(52),森梢(53)百顷,槎枿(54)千年。秦则大夫受职(55),汉则将军坐焉(56)。莫不苔埋菌压,鸟剥虫穿(57)。或低垂于霜露,或撼顿(58)于风烟。东海(59)有白木之庙(60),西河(61)有枯桑之社(62),北陆(63)以杨叶为关,南陵(64)以梅根作冶(65)。小山(66)则丛桂留人(67),扶风(68)则长松系马(69)。岂独城临细柳之上(70),塞落桃林(71)之下。
至于松树、古度、平仲、君迁那些奇木古树,枝梢森然,高峻百顷;余根剩桩,已有千年。在秦代曾接受过大夫的封职,在汉代将军冯异坐在它的下面。而现在没有一棵不苔菌满身,鸟啄虫穿。有的枝条低垂于霜露之中,有的颠仆于疾风乱烟。细想来邻近东海的地区有生长白皮松的古庙,黄河上游地区有枯桑生李的祭神之所,北地有叫杨叶名称的关塞,南方还有以梅树命名的梅根冶。淮南小山有丛桂留人的佳句,刘琨的《扶风歌》则有长松系马的哀吟。难道只有京城西临细柳观上,关塞坐落桃林之下。
若乃(72)山河阻绝(73),飘零(74)离别。拔本垂泪,伤根沥血(75)。火入空心(76),膏流断节(77)。横洞口而敧卧(78),顿(79)山腰而半折,文(80)斜者百围(81)冰碎(82),理(83)正者千寻(84)瓦裂(85)。载瘿衔瘤(86),藏穿抱穴(87),木魅(88)睒睗(89),山精(90)妖孽(91)。
至于故地山河隔绝,飘零离别,拔根流泪,伤根滴血。火起于空心老干,树脂从断节溢出。横躺洞口而斜卧,颠扑山腰而劈折。斜纹百围老树如冰残碎,纹理整齐的千尺高树像瓦破裂。赘瘤遍身,心穿千孔,因而树妖目光闪灼,山妖肆虐为害。
况复风云(92)不感(93),羁旅(94)无归。未能采葛(95),还成食薇(96)。沉沦(97)穷巷(98),芜没(99)荆扉(100),既伤摇落(101),弥嗟(102)变衰。《淮南子(103)》云:“木叶落,长年悲。”斯之谓矣。
何况时机不遇,久旅无法归去;未能完成像《诗经·采葛》所比喻的一般使命,却落到苟活异朝采薇而食的伯夷、叔齐式的处境。沦落平民小巷,杂草遮蔽柴门。既感伤摇落萧瑟,更慨叹迟暮变衰。《淮南子》所说的“木叶落,长年悲”,就是指我这种境况。
乃歌曰:“建章(104)三月火(105),黄河万里槎(106)。若非金谷(107)满园树,即是河阳(108)一县花。”
于是有歌一首:建章火烧三月整,黄河漂流万里筏。不是金谷满园树,就是河阳一县花。
桓大司马(109)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110)汉南(111)。今看摇落,凄怆(112)江潭(113)。树犹如此,人何以堪(114)!”
桓温大司马听到仲文的感喟而慨叹说:“当年栽柳,飘拂汉水以南;而今衰枯,凄凉江汉一带。树且这样,人怎能经受得了!”
(1)殷仲文:东晋大臣、诗人。陈郡(今河南淮阳)人。少有才藻,美容貌。为新安太守。
(2)风流:英俊。
(3)儒雅:风度温文尔雅。
(4)世异时移:桓玄称帝,以殷仲文为咨议将军。后桓玄为刘裕所败,晋安帝复位,仲文上表请罪。此句指此事。
(5)东阳:郡名,在今浙江金华。
(6)忽忽:恍惚,失意的样子。殷仲文复归晋朝,自认为素有名望,必当朝政,结果只做到大司马咨议,而且和他平日所看不起的谢混等人比肩同列,所以常感到怏怏不得志。后来又出为东阳太守,就更加怨愤。见《晋书》本传。
(7)庭:院子。
(8)婆娑:本指舞蹈时婉转倾侧的样子,引申为人的偃息纵弛之貌,这里用来形容槐树枝干分散剥落。
(9)生意:生机。
(10)至如:发语词。下文“乃有”“若夫”“若乃”同此。
(11)白鹿:指白鹿塞,在今甘肃敦煌。
(12)贞松:松历寒不凋,故喻其品格为坚贞。贞,坚。晋黄义仲《十三州记》载:“甘肃敦煌有白鹿塞,多古松,白鹿栖息于下。”
(13)青牛文梓:唐徐坚等辑《初学记》引《录异传》载,春秋时秦文公砍伐雍州南山文梓树,断树,有一青牛从中出来,走入泮(pàn)水中。又古人以为树万岁化为青牛。
(14)柢:树木的本根。
(15)盘魄:同“磅礴”,盛大。
(16)山崖表里:以山崖为表里,形容上句所说根柢的牢固。
(17)桂:桂树。
(18)销亡:枯死。《汉书·外戚传》载:“李夫人死后,汉武帝思念不已,作《悼李夫人赋》说:‘秋气憯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
(19)桐:梧桐。
(20)半死:凋残。汉枚乘《七发》:“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其根半生半死,冬则烈风、漂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雷霆、霹雳之所感也。”
(21)三河:汉时称河东、河内、河南三郡为三河,相当于今河南西北部、山西南部地区。
(22)徙植:迁徙移植。
(23)九畹:指大面积移植。《楚辞·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九:虚数,泛指多。畹(wǎn):古代三十亩为一畹。
(24)建始:洛阳宫殿名,于建安二十五年(220)为曹操所建。
(25)睢阳之园:指汉梁孝王刘武所建的梁园,方三百里,在今河南商丘。
(26)声:指树木在风雨中发出的声音。
(27)嶰谷:传说在昆仑山北,黄帝曾派伶纶至此地取竹制作乐器。这里指乐曲。见《汉书·律历志》。
(28)曲抱《云门》:曲,指似乐曲的树中风声。抱:怀有。《云门》:黄帝时的舞曲。见《周礼·大司乐》。
(29)将雏集凤:这句是说凤凰携幼鸟停落在树上。将:带领。集:群鸟停落在树上。《礼瑞命记》云:“黄帝时,凤蔽日而来,止帝园,食常竹实,栖常梧桐,终不去。”乐府古辞《陇西行》:“凤凰鸣啾啾,一母将九雏。”
(30)比翼巢鸳:这句是说鸳鸯在树上筑巢双飞。巢:筑巢。鸳:鸳鸯。《列异传》载:“宋康王欲夺韩凭妻,逼死韩凭,妻跳台自杀,分别埋之,两冢各生梓树,根交枝错,合为一体,有鸳鸯雌雄各一栖其上,晨夕不去。”
(31)临风亭而唳鹤:这句是说鹤常立树上对风鸣叫。风亭:指风。唳(lì)鹤:鹤叫。陆机、陆云兄弟被成都王司马颖杀害,遇害前陆机叹道:“华亭鹤唳,有可复闻乎!”
(32)月峡:明月峡,巴郡三峡(明月峡、广德峡、东突峡)之一,在今重庆市东北八十里,峡壁有圆孔,形如满月。这里指月。见《华阳国志》《益州记》。
(33)吟猿:巴东三峡(广溪峡、巫峡、西陵峡)水路艰险,行人至此往往起怀乡之感,有渔歌唱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呜三声泪沾裳。”见《水经注·江水》。这里合二事而用之,是说猿猴常立树上对月长鸣。
(34)拳曲:即弯曲。
(35)拥肿:同“臃肿”,树木瘿节多而不平。《庄子·逍遥游》:“吾有大树,人谓之樗(chū),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拳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
(36)盘坳:盘曲扭结的样子。
(37)反覆:指缠绕交错。
(38)彪:小虎。以上两句形容树木的曲肿盘绕之状。
(39)节竖山连:这句是说树节竖立多如山山相连。节:树的枝干交接处。
(40)文横水蹙:这句是说树木的花纹横生,有如水面波纹。文:花纹。蹙(cù):皱。
(41)匠石:古代有名的木匠,名石。《庄子·人间世》载,有个叫石的木匠到齐国去,路上见到一棵被奉为神树的大栎树,连看也不看,因为他知道栎树木质极差,没有大用途。这里反用其意。
(42)公输:春秋时鲁国的能工巧匠,姓公输名班,也称鲁班。
(43)眩目:眼光惑乱。
(44)雕镌始就:雕镌,雕刻。就:成。
(45)剞劂:雕刻用的刀子。
(46)平鳞铲甲,落角摧牙:平、铲、落、摧,义同,指砍掉,铲平。鳞、甲,指树皮。角、牙,指树干的疙瘩节杈。
(47)纷披:散乱的样子。
(48)烟霞:烟雾和云霞的图案。
(49)松子:指松树,子可食。一说作“松梓”,松树与梓树。
(50)古度:树名,不华而实,子从皮中出,大如石榴。
(51)平仲:树名,实白如银。
(52)君迁:树名,实如瓠形。
(53)森梢:指枝叶繁盛茂密。
(54)槎枿:树木砍后重生的枝条。斜砍为槎,砍而复生为枿。枿,同“蘖”。这句是说这些新芽也会生长千年。
(55)大夫受职:受封大夫之职。《史记·秦始皇本纪》载,秦始皇到泰山封禅时,避雨于松树下,于是封其松为“五大夫”。后以“五大夫”为松树的别名。这里指松。
(56)将军坐焉:《后汉书·冯异传》载,东汉将领冯异辅佐刘秀兴汉有功。诸将并坐立功,他常独坐树下,军中称其为“大树将军”。此句指树。
(57)莫不苔埋菌压,鸟剥虫穿:指枯树埋没于青苔,上面寄生菌类,被飞鸟剥啄、蛀虫蠹穿。
(58)撼顿:摇撼倒地。
(59)东海:指东部沿海地区。
(60)白木之庙:相传为黄帝葬女处的天仙官,在今河南密县。此地有白皮松,称“白木之庙”。白木,指白皮松。
(61)西河:西方黄河上游地区。
(62)社:古代祭祀土地神的地方。应劭《风俗通义》载,东汉汝南南顿(今河南项城西南)人张助在干枯的空桑中种李,有患目疾者在树荫下休息,其目自愈,于是在此处设庙祭祀。
(63)北陆:泛指北方地区。以杨叶为关:以“杨叶”为关卡之名。
(64)南陵:泛指南方地区。
(65)梅根作冶:以梅树根作冶炼金属时用的燃料。以上四句统言东西南四方,有庙、社、关、冶,都是以木得名的。
(66)小山:即淮南小山,汉淮南王刘安的门客,姓名不详,今存辞赋《招隐士》。
(67)丛桂留人:淮南小山《招隐士》:“桂树丛生兮山之幽……攀援桂枝兮聊淹留。”
(68)扶风:指《扶风歌》,乐府诗篇名。
(69)长松系马:晋刘琨《扶风歌》:“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长松,高松。
(70)岂独城临细柳之上:岂独,难道只有。临:看。细柳:即细柳城,在今陕西咸阳市西南渭河北岸,西汉周亚夫屯军于此,称细柳营。城临细柳,即临细柳城。
(71)塞落桃林:即落桃林塞。桃林:即桃林塞,约当今河南灵宝以西、陕西潼关以东地区,其地有函谷关古道。春秋时晋文公命詹嘉守桃林之塞,即指此地。
(72)若乃:至于。
(73)阻绝:阻断。
(74)飘零:漂泊,流落。
(75)拔本垂泪,伤根沥血:拔本、伤根,指拔掉树根,损伤树根。垂泪、泣血,指大树因受到损伤而痛哭流涕。《三国志·魏志·武帝纪》注引《世说》及《曹瞒传》:曹操命花匠移植梨树,“掘之,根伤尽出血。”
(76)火入空心:即空心入火,把干空心的树放入火中。入,放入。空心,树枯朽心空。
(77)膏流断节:指树脂从断节处流出来。膏,树脂。
(78)横洞口而敧卧:横,横放。敧(qī):倾斜。
(79)顿:倒下。
(80)文:同“纹”,指树纹。
(81)百围:形容树干粗大。围,两臂合抱的长度。
(82)冰碎:像冰一样被敲碎。
(83)理:树的纹理。
(84)千寻:形容树木高大。寻,古代八尺为一寻。
(85)瓦裂:像瓦一样被吉裂。
(86)载瘿衔瘤:指树上长满赘瘤。瘿,树木枝干上隆起似肿瘤的部分。
(87)藏穿抱穴:藏,指在树上的虫子。穿:咬穿。抱:环绕。代指整天环绕树木飞行的飞鸟。穴:作窝。藏穿,指虫穴。抱穴,指鸟窝。
(88)木魅:树妖。《抱朴子·登涉》:“山中有大树,有能语者,非树能语也,其精名曰云阳,呼之则吉。”
(89)睒睗:目光闪烁的样子。
(90)山精:山妖。《玄中记》:“山精如人,头长三四尺,食山蟹,夜出昼藏。”
(91)妖孽:动词,为妖作孽。
(92)风云:比喻社会局势。
(93)感:振奋。
(94)羁旅:寄居作客。
(95)采葛:完成使命。《诗经·王风·采葛》本是男女的爱情诗,汉代郑玄解作“以采葛喻臣以小事使出”。庾信是出使北朝时被迫留下的,以此典喻自己未能完成使命。
(96)食薇:周武王灭殷,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野草)而食,有人告诉他们薇也属周朝所有,他们便宁肯饿死。见《史记·伯夷传》。这里指在北朝做官。
(97)沉沦:指沦落潦倒。
(98)穷巷:平民百姓的住处。
(99)芜没:荒草遮蔽。
(100)荆扉:柴门,指平民百姓的住处。
(101)摇落:喻衰老。《楚辞》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102)弥嗟:弥,更加。嗟(jiē):叹息。
(103)淮南子:又称《淮南鸿烈》,是西汉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苏非、李尚等所写的杂家著作,主要阐述道家思想,间糅阴阳、儒、法诸家思想。“木叶落,长年悲“引自《淮南子·说山训》,今本作”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故桑叶落而长年悲也“。长年,指老年人。
(104)建章:西汉宫殿名,汉武帝时修建。
(105)三月火:指东汉建武二年(26)建章宫被焚之事。语用《史记·项羽本纪》:项羽引兵“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
(106)黄河万里槎:此句是说,建章宫被焚烧时,灰烬在万里黄河中漂流,有如浮槎。槎(chá):木筏。传说黄河与天河相通,有人乘浮槎上犯牵牛、织女星。晋张华《博物志》:”年年八月,有浮槎往来不失期。“
(107)金谷:即金谷园。在今河南洛阳市东北,为晋石崇所筑。石崇《思归引序》称园内有”柏木几于万株“。
(108)河阳:晋河南孟州市西北。晋潘岳为河阳令,命满城栽桃树。
(109)桓大司马:指东晋桓温,字元子,晋简文帝时任大司马。《晋书》卷九十八有传。按,桓温为桓玄父,死于宁康元年(373),早在桓玄篡晋之前,与殷仲文顾槐而叹并非同时,庾信在这里对举殷、桓的话不过是假设之词。
(110)依依:繁盛貌,又指杨柳随风飘扬,似有眷恋之意。
(111)汉南:汉水之南。
(112)凄怆:凄惨悲伤。
(113)江潭:江水深处,此指江汉一带。
(114)堪:忍受。《晋书·桓温传》载,桓温自江陵北伐,行经金城,见年轻时“所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涕。”又见《世说新语·言语》。
《枯树赋》是庾信由南朝流入北朝之后的作品。梁武帝末年,侯景叛乱,庾信时为建康令,率兵御敌,战败。建康失陷,他被迫逃亡江陵,投奔梁元帝萧绎。元帝承圣三年(554)他奉命出使西魏,抵达长安不久,西魏攻克江陵,杀萧绎;他被留在长安。江陵失陷后,大批江南名士被俘送长安。西魏恭帝二年(555),王克、沈炯等首批获遣东归。北周武成二年(560),周、陈南北通好,陈朝即要求北周放还王褒、庾信等十数人,但是别人都陆续遣归了,只有王褒、庾信羁留不遣。在此期间,庾信时常感怀自己的身世,于是就写作了这一篇《枯树赋》。
《枯树赋》是一篇骈赋,通篇骈四俪六,抽黄对白,词藻络绎奔会,语言清新流丽,声律婉谐,虽多次换韵,读之仍然音韵铿锵,琅琅上口。全赋以人喻树,以树喻人,借树木由荣到枯,喻自己由少壮到风烛残年的生活体验和心理感受,苍凉深婉,老练浑成。从而使得“枯树”这一形象成为庾信人北之后内心最为生动的表述。
《枯树赋》开头一段,借殷仲文之事以发端,兼切赋题,并有两重用意。首先,殷仲文的身世经历与庾信有相似之处,所以虽是历史人物,却是以作者代言人的身份出场。其次,殷仲文对枯树的慨叹,沉痛而隽永,是早已载入《世说新语》的佳话。以此发端,既显得自然平易,又为全篇奠定了悲凉的抒情基调。第一段在全赋起了序文的作用。
从“至如白鹿贞松”至“散乱烟霞”为第二段。此段写了各种各样的树木,其中有《十三州志》所记的白鹿塞的古松,有《搜神记》所写的“青牛大梓树”等。尽管它们盘根广大,结体山崖,到头来有的消亡了,有的半死不活。本段紧要之处在于“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这一疑问。这里既有同类的反衬,更有今昔的对比,而关键在于后者。通过北方贞松、文梓的郁勃生机,自然引发出对桂树、梧桐的萧瑟枯萎的惋惜和疑问。当桂树、梧桐从原产地移植到帝王之乡,皇宫苑囿时,可谓备极尊宠:“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阳之园”,但它们又是不幸的,因为它离开了故土。它们发出的声音如上古乐曲,引来凤凰鸳鸯等象征吉祥的禽鸟。尽管备极荣华,在它们的意识中,始终不能忘却故乡,风朝月夕,不免悲吟。心灵的折磨,使嘉树失去了生机。这几句隐寓作者本是梁朝之臣,而今流落北朝,飘零异地,不觉年老,像枯树一样,已失去生意。下文转笔写各种不材之木,其中有弯曲臃肿的,也有节疤横生的,加工这种树木,使能工巧匠也望而生畏;但经过一番雕刻砍削之后,居然能雕出诸如“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纷披草树,散乱烟霞”之类的美丽图案。无材之木偏偏有用,与此相反,便出现了“材大难为用”的反常现象。
“若夫松子古度”以下至“塞落桃林之下”为第三段。此段写了名目繁多的树木,如松子、古度,平仲、君迁,还有在人事上,秦始皇曾封松树为五大夫,后汉冯异有“大树将军”之号;传说中,有白木之庙,枯桑之社;地理图标出了杨叶、梅根的字样;文学领域更有淮南小山丛桂留人的深情、两晋之交刘琨长松系马的豪迈,以及由于战争而著称的细柳营、桃林塞。但它们的最终结局,终不免“苔埋菌压,鸟剥虫穿”,枯萎于霜露与风烟之中。惟有以树命名的庙、社、关、冶、塞、营,却能名存后世。这里隐寓着人的年寿有时而尽,荣华止乎其身,惟有名存青史,才可永垂不朽。在洞悉了嘉树与恶木都必然朽落的命运之后,庾信将眼光投向更辽远广阔之处,去书写树木的历史与空间。树木荫蔽着人类,所以人类的历史也留下了树的印痕。
“若乃山河阻绝”至“山精妖孽”为第四段。此段较明显地引入己身的遭遇。世间万般悲苦,莫过于生离和死别;死别则死者长已矣,生离却是漫延剥蚀,一生无法痊愈的伤口。所以“山河阻绝”一段,血泪纵横,火殛膏流,残毁碎裂,妖孽舞蹈,是庾信笔下最惊心动魄的景象。意象诡怪可怖,写法富于象征性,而一韵到底的文字,也分外予人以激烈却又无比压抑的感受。
最后一段,由象征回到自身,代言变为自言,是更明显的自身遭际的感叹。这里有羁旅不归的悲哀,有屈节仕北的惭耻。激烈之后渐归于平静,但平静并非淡泊,而是对命运的承受,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忍受。“风云不感”以下六句,对个人经历做了简短的概括后,以“既伤摇落,弥嗟变衰”八字总结了自己的心境,可以看作是全赋的提要。《淮南子》上所说的“木叶落,长年悲”,引起作者的共鸣,引文意有未尽,作者又自作歌四句:“建章三月火,黄河千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这四句歌虽句句用典,却句句暗落己身,昔日的繁华已成过眼云烟,剩下的只有飘泊羁旅的孤独与凄凉和无穷无尽的哀伤而已。最后在桓温的几句哀叹中结束了全篇。“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既与赋首的“此树婆娑,生意尽矣”相呼应,又是全篇以树形人的致意之点,读之令人辄唤“奈何”。
全篇的“文眼”,即陆机所说的“一篇之警策”,是“生意尽矣”四字。人至暮年,死亡的阴影无时不在,而早年国破身辱,生活流离的经历,更会加剧心灵的折磨,无材补天而只能沦为玩物的恶木,正是庾信的自我写照。所以赋中流露出悲伤到绝望的的情调,不是偶然的。我们可以说这种情调是不理智甚至偏执的,但若设身处地,就能理解,并进而同情、欣赏这种无理而有情的文字境界。传说,天鹅临终时发出的鸣声最美也最凄厉,《枯树赋》就是庾信的天鹅之歌。
《枯树赋》名为咏树,实为咏怀,赋中的许多艺术描写,与他后半生的经历密不可分。赋末由树及人,将写树与喻己有机地结合起来。该赋将简单的叹喟变成丰富具体的形象,并用了很多艺术手段来写树,写各种各样的树,其中有环境的烘托,也有气氛的渲染,写树的遭遇,也写它们拔本伤根的悲哀,语言形象鲜明。作者使用了很多典故,他的典故汇彼多方,屡变屡新,有些用典使人不觉,多数典故,运用得灵活自如,似出己口。
从《枯树赋》可以看出,这时的庾信,眼界宽广、思路开阔,把宫廷、山野、水边、山上的树,名贵的、普通的树都写到了,又把和树有关的典故、以树命名的地方,也都写了出来。庾信善用形象、夸张的语言,鲜明的对比,成功地描写出了各种树木原有的勃勃生机与繁茂雄奇的姿态,以及树木受到的种种摧残和因为摧残而摇落变衰的惨状,使人读后很自然地对树木所受到的摧残产生不平,感到惋惜。
庾信由南入北,在与北朝文化的冲突抵牾中,在江南风气渐去渐远的羁旅之恨中,心中出现了强烈的文化失根之感,而江陵焚书更是一次空前的文化浩劫,在庾信心中留下巨大创痛。“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庾信暮年发出的这一声哀号,也正是其“拔根”、“伤根”之痛的自然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