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人学苦空,百念已灰冷。
剑头唯一吷,焦谷无新颖。
胡为逐吾辈,文字争蔚炳?
新诗如玉屑,出语便清警。
退之论草书,万事未尝屏。
忧愁不平气,一寓笔所骋。
颇怪浮屠人,视身如丘井。
颓然寄淡泊,谁与发豪猛?
细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
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
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
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
诗法不相妨,此语当更请。
《送参寥师》是宋代诗人苏轼创作的一首五言古诗,出自《苏东坡全集·卷十七》。诗中,诗人以禅解诗,提出了诗歌、书法创作上的一系列重要的美学见解:好诗应如玉屑,出语清警;诗人作诗,应有空静心态,才能明察群动,容纳万境;诗歌与禅法并不相妨;诗歌与书法的最高妙境是淡泊、至味等。全诗以禅说诗,直涉理路而又挥洒自如,结尾直揭诗歌和佛法。此诗开创了以禅喻诗与论诗的风气。
上人学苦空(1),百念已灰冷。
参寥大师你学习佛法,百念俱无。
剑头唯一吷(2),焦谷(3)无新颖(4)。
剑环头上的小孔仍只传来风过的小声,焦谷上依然没有新生出小芽。
胡为逐吾辈,文字争蔚炳(5)?
为什么要跟我们这些人一样好作诗歌?
新诗如玉屑(6),出语便清警。
你的文章都是文采华美,新出的诗篇如玉屑一样精美,语句清平而深刻。
退之(7)论草书,万事未尝屏。
韩愈谈论到张旭狂草时,认为张旭心中并未屏蔽万事,
忧愁不平气,一寓笔所骋。
反而将其忧愁与不平之气,统统寓于笔端任其驰骋。
颇怪浮屠人(8),视身如丘井。
韩愈很奇怪高闲浮屠氏的草书,视人身为丘井。
颓然寄淡泊,谁与发豪猛?
颓然寄有淡泊之意,又如何发出像张旭那样豪迈而不受拘束的气魄呢?
细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9)。
仔细一想其实不然,真实的技巧并不是虚幻的泡影。
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
要想使诗句巧妙,不要嫌恶于空和静。
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虚静因而能懂得万物之变化,空明所以能接纳万事之境界。
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
阅历世事行走于人间,只见栖身于世外云岭。
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
咸味酸味杂列于诸食物里,其中有着极其隽永的韵味。
诗法(10)不相妨,此语当更请(11)。
诗歌与佛法并不相妨碍,上面的话更当允许我说出来。
(1)苦空:佛教认为世俗间一切皆苦皆空。人生老病死为苦,一切皆虚无,并非实体,为空。
(2)剑头唯一吷:吷(xuè)血:吹气声,表示小而短的声音。剑首,指剑环头的小孔。语出《庄子·则阳》:“夫吹管也,犹有嗝(读哮,大声)也;吹剑首者,映而已矣。”
(3)焦谷:火烤干枯的谷类。
(4)颖:子粒的芒壳尖。
(5)蔚炳:文采辉煌。佛教禅宗是主张不立文字、见性成佛的,参寥是僧人,何必爱好作诗歌。
(6)玉屑:比喻文词佳美,字字如珠玑飞屑。
(7)退之:韩愈,字退之。其《送高闲上人序》中评论张旭、高闲的草书,赞许张旭笔骋不平,而对高闲寄寓淡泊,反喜作草书,颇有微词。
(8)浮屠人:出家人。
(9)幻影:《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苏轼反其意用之,认为真正的法则、技巧是有用的,凭借“多技能”,高闲可以草书“发豪猛”,而参寥可以“出语便清警”,达到艺术高峰。
(10)诗法:指诗歌与禅法,这两者并不相悖,而统一于“空静”,并由此而获得“至味”和“妙”的境界。
(11)请:领受,明确接受。《广韵》:“请,受也。”
诗僧参寥来拜访苏轼,苏轼在和他吟诗谈禅中感觉到:参寥这个人性情真率,颇有道行,只是此人心中还没有大彻大悟,没有达到空静寂灭的境界,所以常常作诗时骂人。而且他作诗时的模样,很像唐代张旭作草书的样子:“必酣醉泼墨,任笔之所骋。”苏轼有感于此,便在这次送别参寥时,特意写了《送参寥师》。时在元丰元年(1078)。
《送参寥师》诗的开篇,就写诗僧参寥存在着极大的矛盾。按佛教宗旨,人世间一切皆苦皆空,人应脱离一切烦恼,进入自由无碍的境界。参寥既苦学释典,自应一切皆空,不染尘劳,就像风过剑头,不会有乐声(《庄子·则阳》);就像焦谷之类,不会长出新芽(《维摩诘经》。但这位上人却与众不同,他出入于文人盛会,能写出文采华美的诗句,为了说明这一矛盾现象,诗人引述韩愈所论书家张旭与高闲不同的创作心境,并进而探索形成不同心境的原因。韩愈的《送高闲上人序》,云张旭终生治草书,笔法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与李白的诗、裴曼的剑舞,并称当时的“三绝”。其成功的原因就在于:凡喜怒忧欢之情,无聊不平之气,有动于心,必以草书发之。这与韩愈“不平则鸣”的文学思想是一致的。而高闲视身如丘井,寄情于淡泊,与官为金吾长史、大醉后始落笔的张旭根本不同。
诗的后半部分是苏轼“细思”之后做出的答案。他认为禅僧能书能诗,并非借诸“幻影”,而在于创作构思之“真巧”。这“真巧”就是充分重视“空”与“静”的作用。“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客观世界是很复杂的物质世界,世事万物都在运动之中,人们要认识和反映客观世界,必须以静制动,以空纳实。无论是入世者的“阅世走人间”,还是出家人的“观身卧云岭”,都必须保持虚静的心境,才能使万象腾踔于眼前,万境纳入于心胸,这样才能写出“中有至昧永”的好作品。诗人将虚静提高到认识论的高度,认为这能帮助作家、艺术家把握世界。他的探索是相当深入的,对禅僧能书能诗的原因的解释也很清楚。
诗人虚静说的提出,显然受晋·僧肇经论的影响。《肇论·涅桨无名论第四》云:“夫至人虚心冥照,理无不统。怀六合于胸中而灵鉴有余,镜万有于方寸而且其神常虚。至能拔玄根于未始,即群动以静心。”《肇论·物不迁论第一》云:“必求静于诸动,故虽动而常静。”不仅内容相似,而且语句也相似,带有浓厚的禅学意味。盖此诗为禅僧而作,同时又鉴于引禅入诗,以禅喻诗,已成为当时诗坛的普遍风尚,诗人想通过此诗作些理论上的探讨。然而不能据此就断定。诗人的虚静说仅本于释典,须知他的思想比较复杂。而其主导思想还是儒家的入世学说。关于虚静的认识论,先秦诸子早有论说。老子最先提出“致虚静,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十六章)。这一认识论具有朴素的唯物主义精神,但他把摒除内心杂念的干扰同参加变革现实的实践对立起来,就变成了神秘主义的内省直观说,导致唯心主义。诗人热衷于功业,对此说不可能全盘接受。其后尹文根据老子“致虚静,守静笃”的理论,提出了“虚一而静”的认识论,要求人们抛弃认识事物的主观上的障碍,排除杂念,精力专一,消除闭塞认识的各种障碍,发挥主观能动作用,达到“大清明”的境界(《解弊》)。他认为认识的目的不仅在于增长知识,而且在于了解万物的实际情况,研究治乱的根源,掌握自然界的规律,使天地万物为人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