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列表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颍川,吾常谓之知言。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间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涂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反之论。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志气所托,不可夺也。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不攻其过。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此由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雠,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贤,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识人情,闇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
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己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又闻道士遗言,饵朮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鸟鱼,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偪伯成子高,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偪元直以入蜀;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见直木必不可以为轮,曲者不可以为桷,盖不欲以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业,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已审,若道尽涂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
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悽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足下若嬲之不置,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而能不营,乃可贵耳。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馀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趣欲共登王涂,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其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
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嵇康白。
康白:昔与足下年时相比,以故数面相亲,足下笃意,遂成大好,由是许足下以至交,虽出处殊途,而欢爱不衰也。及中间少知阿都,志力开悟。每喜足下家复有此弟。而阿都去年向吾有言:诚忿足下,意欲发举。吾深抑之,亦自恃每谓足下不足迫之,故从吾言。间令足下因其顺亲,盖惜足下门户,欲令彼此无恙也。又足下许吾终不击都,以子父交为誓,吾乃慨然感足下,重言慰解都,都遂释然,不复兴意。足下阴自阻疑,密表击都,先首服诬都,此为都故,信吾,又无言。何意足下苞藏祸心邪?都之含忍足下,实由吾言。今都获罪,吾为负之。吾之负都,由足下之负吾也。怅然失图,复何言哉!若此,无心复与足下交矣。古之君子,绝交不出醜言。从此别矣!临书恨恨。嵇康白。
有吕子者,精义味道,研核是非。以为人有胆可无明,有明便有胆矣。嵇先生以为明、胆殊用,不能相生。论曰:
夫元气陶铄,众生禀焉。赋受有多少,故才性有昏明。唯至人特锺纯美,兼周外内,无不毕备。降此已往,盖阙如也。或明于见物,或勇于决断。人情贪廉,各有所止。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兼之者博于物,偏受者守其分。故吾谓明胆异气,不能相生。明以见物,胆以决断;专明无胆,则虽见不断;专胆无明,则违理失机。故子家软弱,陷于弑君;左师不断,见逼华臣,皆智及之,而决不行也。此理坦然,非所宣滞。故略举一隅,想不重疑。
吕子曰:「敬览来论,可谓诲亦不加者矣。折理贵约而尽情,何尚浮秽而迂诞哉?今子之论,乃引浑元以为喻,何辽辽而坦谩也!故直答以人事之切要焉。汉之贾生,陈切直之策,奋危言之至。行之无疑,明所察也,忌鹏作赋,暗所惑也。一人之胆,岂有盈缩乎?盖见与不见,故行之有果否也。子家、左师,皆愚惑浅弊,明不彻达,故惑于暧昧,终丁祸害。岂明见照察而胆不断乎?故霍光怀沈勇之气,履上将之任,战乎王贺之事。延年文生,夙无武称,陈义奋辞,胆气凌云,斯其验欤?及于期授首,陵母伏剑,明果之俦,若此万端,欲详而载之,不可胜言也。况有睹夷途而无敢投足,阶云路而疑于迄泰清者乎?若思弊之伦,为能自托幽昧之中,弃身陷阱之间,如盗跖窜身于虎吻,穿窬先首于沟渎,而暴虎冯河,愚敢之类,则能有之。是以余谓明无胆,无胆能偏守,易了之理,不在多喻,故不远引繁言。若未反三隅,犹复有疑,思承后诲,得一骋辞。」
夫论理性情,折引异同,固寻所受之终始,推气分之所由。顺端极末,乃不悖耳。今子欲弃置浑元,捃摭所见,此为好理纲目,而恶持纲领也。本论二气不同,明不生胆,欲极论之,当令一人播无刺讽之胆,而有见事之明。故当有不果之害,非中人血气无之,而复资之以明。二气存一体,则明能运胆,贾谊是也。贾谊明胆,自足相经,故能济事。谁言殊无胆独任明以行事者乎?子独自作此言,以合其论也。忌鹏暗惑,明所不周,何害于胆乎?明既以见物,胆能行之耳。明所不见,胆当何断?进退相挟,可谓盈缩?就如此言,贾生陈策,明所见也;忌鹏作赋,暗所惑也。尔为明彻于前,而暗惑于后,有盈缩也。苟明有进退,胆亦何为不可偏乎?子然霍光有沈勇而战于废王,此勇有所挠也。而子言一人胆岂有盈缩,此则是也。贾生暗鹏,明有所塞也。光惧废立,勇有所挠也。夫唯至明能无所惑,至胆能无所亏耳。苟自非若此,谁无弊损乎?但当总有无之大略,而致论之耳。
夫物以实见为主。延年奋发,通义凌云,此则胆也。而云夙无武称,此为信宿称而疑成事也。延年处议,明所见也。壮气腾厉,勇之决也。此足以观矣。子又曰言明无胆,无胆能偏守。案子之言,此则有专胆之人,亦为胆特自一气矣。五才存体,各有所生。明以阳曜,胆以阴凝。岂可为有阳而生阴,可无阳邪?虽相须以合德,要自异气也。凡馀杂说,于期、陵母、暴虎云云,万言致一,欲以何明邪?幸更详思,不为辞费而已矣。
余少好音声,长而玩之。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是故复之而不足,则吟咏以肆志;吟咏之不足,则寄言以广意。然八音之器,歌舞之象,历世才士,并为之赋颂。其体制风流,莫不相袭。称其才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丽则丽矣,然未尽其理也。推其所由,似原不解音声;览其旨趣,亦未达礼乐之情也。众器之中,琴德最优。故缀叙所怀,以为之赋。
其辞曰:
惟椅梧之所生兮,托峻岳之崇冈。披重壤以诞载兮,参辰极而高骧。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郁纷纭以独茂兮。飞英蕤于昊苍。夕纳景于虞渊兮,旦晞干于九阳。经千载以待价兮,寂神跱而永康。且其山川形势,则盘纡隐深,磪嵬岑嵓。亘岭巉岩,岞崿岖崟。丹崖崄巇,青壁万寻。若乃重巘增起,偃蹇云覆。邈隆崇以极壮,崛巍巍而特秀。蒸灵液以播云,据神渊而吐溜。尔乃颠波奔突,狂赴争流。触岩抵隈,郁怒彪休。汹涌腾薄,奋沫扬涛。瀄汩澎湃,蜿蟺相纠。放肆大川,济乎中州。安回徐迈,寂尔长浮。澹乎洋洋,萦抱山丘。详观其区土之所产毓,奥宇之所宝殖,珍怪琅玕,瑶瑾翕赩,丛集累积,奂衍于其侧。若乃春兰被其东,沙棠殖其西。涓子宅其阳,玉醴涌其前。玄云荫其上,翔鸾集其巅。清露润其肤,惠风流其间。竦肃肃以静谧,密微微其清闲。夫所以经营其左右者,固以自然神丽,而足思愿爱乐矣。
于是遁世之士,荣期绮季之畴,乃相与登飞梁,越幽壑,援琼枝,陟峻崿,以游乎其下。周旋永望,邈若凌飞,邪睨昆仑,俯阚海湄。指苍梧之迢递,临回江之威夷。悟时俗之多累,仰箕山之余辉。羡斯岳之弘敞,心慷慨以忘归。情舒放而远览,接轩辕之遗音。慕老童于騩隅,钦泰容之高吟。顾兹梧而兴虑,思假物以托心。乃斫孙枝,准量所任。至人摅思,制为雅琴。乃使离子督墨,匠石奋斤,夔襄荐法,般倕骋神。锼会裛厕,朗密调均。华绘雕琢,布藻垂文。错以犀象,籍以翠绿。弦以园客之丝,徽以钟山之玉。爰有龙凤之象,古人之形。伯牙挥手,钟期听声。华容灼爚,发采扬明,何其丽也!伶伦比律,田连操张。进御君子,新声憀亮,何其伟也!
及其初调,则角羽俱起,宫徵相证,参发并趣,上下累应。踸踔磥硌,美声将兴,固以和昶而足耽矣。尔乃理正声,奏妙曲,扬白雪,发清角。纷淋浪以流离,奂淫衍而优渥。粲奕奕而高逝,驰岌岌以相属。沛腾遌而竞趣,翕韡晔而繁缛。状若崇山,又象流波。浩兮汤汤,郁兮峨峨。怫烦冤,纡余婆娑。陵纵播逸,霍濩纷葩。检容授节,应变合度。兢名擅业,安轨徐步。洋洋习习,声烈遐布。含显媚以送终,飘余响乎泰素。
若乃高轩飞观,广夏闲房,冬夜肃清,朗月垂光,新衣翠粲,缨徽流芳。于是器冷弦调,心闲手敏。触Ⱨ如志,唯意所拟。初涉渌水,中奏清徵。雅昶唐尧,终咏微子。宽明弘润,优游躇跱。拊弦安歌,新声代起。歌曰:“凌扶摇兮憩瀛洲,要列子兮为好仇。餐沆瀣兮带朝霞,眇翩翩兮薄天游。齐万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激清响以赴会,何弦歌之绸缪。”于是曲引向阑,众音将歇,改韵易调,奇弄乃发。扬和颜,攘皓腕。飞纤指以驰骛,纷(涩去掉三点水加单人旁)譶以流漫。或徘徊顾慕,拥郁抑按,盘桓毓养,从容秘玩。闼尔奋逸,风骇云乱。牢落凌厉,布濩半散。丰融披离,斐韡奂烂。英声发越,采采粲粲。或间声错糅,状若诡赴。双美并进,骈驰翼驱。初若将乖,后卒同趣。或曲而不屈,直而不倨。或相凌而不乱,或相离而不殊。时劫掎以慷慨,或怨㜘而踌躇。忽飘飖以轻迈,乍留联而扶疏。或参谭繁促,复叠攒仄。纵横骆驿,奔遁相逼。拊嗟累赞,间不容息。瑰艳奇伟,殚不可识。若乃闲舒都雅,洪纤有宜。清和条昶,案衍陆离。穆温柔以怡怿,婉顺叙而委蛇。或乘险投会,邀隙趋危。譻若离鹍鸣清池,翼若游鸿翔层崖。纷文斐尾,慊縿离纚。微风余音,靡靡猗猗。或搂批攦捋,缥缭潎冽。轻行浮弹,明婳?慧。疾而不速,留而不滞。翩绵飘邈,微音迅逝。远而听之,若鸾凤和鸣戏云中;迫而察之,若众葩敷荣曜春风。既丰赡以多姿,又善始而令终。嗟姣妙以弘丽,何变态之无穷!
若夫三春之初,丽服以时。乃携友生,以遨以嬉。涉兰圃,登重基,背长林,翳华芝,临清流,赋新诗。嘉鱼龙之逸豫,乐百卉之荣滋。理重华之遗操,慨远慕而长思。
若乃华堂曲宴,密友近宾,兰肴兼御,旨酒清醇。进南荆,发西秦,绍陵阳,度巴人。变用杂而并起,竦众听而骇神。料殊功而比操,岂笙籥之能伦?
若次其曲引所宜,则广陵止息,东武太山。飞龙鹿鸣,鹍鸡游弦。更唱迭奏,声若自然。流楚窈窕,惩躁雪烦。下逮谣俗,蔡氏五曲,王昭楚妃,千里别鹤。犹有一切,承间簉乏,亦有可观者焉。
然非夫旷远者,不能与之嬉游;非夫渊静者,不能与之闲止;非夫放达者,不能与之无(希去布加厷);非夫至精者,不能与之析理也。若论其体势,详其风声,器和故响逸,张急故声清,间辽故音庳,弦长故徽鸣。性洁静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诚可以感荡心志,而发泄幽情矣!是故怀戚者闻之,莫不憯懔惨凄,愀怆伤心,含哀懊咿,不能自禁。其康乐者闻之,则欨愉欢释,抃舞踊溢,留连澜漫,嗢噱终日。若和平者听之,则怡养悦愉,淑穆玄真,恬虚乐古,弃事遗身。是以伯夷以之廉,颜回以之仁,比干以之忠,尾生以之信,惠施以之辩给,万石以之讷慎。其余触类而长,所致非一,同归殊途。或文或质,总中和以统物,咸日用而不失。其感人动物,盖亦弘矣。
于时也,金石寝声,匏竹屏气,王豹辍讴,狄牙丧味。天吴踊跃于重渊,王乔披云而下坠。舞鸑鷟于庭阶,游女飘焉而来萃。感天地以致和,况蚑行之众类。嘉斯器之懿茂,咏兹文以自慰。永服御而不厌,信古今之所贵。
乱曰: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
或问曰:「案《记》:管、蔡流言,叛戾东都。周公征讨,诛以凶逆。顽恶显著,流名千里。且明父圣兄,曾不鉴凶愚于幼稚,觉无良之子弟;而乃使理乱殷之弊民,显荣爵于藩国;使恶积罪成,终遇祸害。于理不通,心无所安。愿闻其说。」
答曰:「善哉!子之问也。昔文武之用管、蔡以实,周公之诛管、蔡以权。权事显,实理沈,故令时人全谓管、蔡为顽凶。方为吾子论之。夫管、蔡皆服教殉义,忠诚自然。是以文王列而显之,发旦二圣,举而任之。非以情亲而相私也。乃所以崇德礼贤。济殷弊民,绥辅武庚,以兴顽俗,功业有绩,故旷世不废,名冠当时,列为藩臣。逮至武卒,嗣诵幼冲。周公践政,率朝诸侯;思光前载,以隆王业。而管、蔡服教,不达圣权;卒遇大变,不能自通。忠于乃心,思在王室。遂乃抗言率众,欲除国患;翼存天子,甘心毁旦。斯乃愚诚愤发所以徼祸也。成王大悟周公显,复一化齐俗,义以断恩。虽内信如心,外体不立。称兵叛乱,所惑者广。是以隐忍授刑,流涕行诛。示以赏罚,不避亲戚;荣爵所显,必锺盛德;戮挞所施,必加有罪,斯乃为教之正。体古今之明议也,管、蔡虽怀忠抱诚,要为罪诛。罪诛已显,不得复理。内必幽伏,罪恶遂章。幽、章之路大殊,故令奕世未蒙发起。然论者承名信行,便以管、蔡为恶,不知管、蔡之恶,乃所以令三圣为不明也。若三圣未为不明,则圣不佑恶而任顽凶也顽凶不容于时世,则管、蔡无取私于父兄;而见任必以忠良,则二叔故为淑善矣。今若本三圣之用明,思显授之实理,推忠贤暗权,论为国之大纪,则二叔之良乃显,万显三圣之用也有以,流言之故有缘,周公之诛是矣。且周公居摄,邵公不悦。推此言则管、蔡怀疑,未为不贤。而忠贤可不达权,三圣未为用恶,而周公不得不诛。若此,三圣所用信良,周公之诛得宜,管、蔡之心见理,尔乃大义得通,内外兼叙,无相伐负者,则时论亦得释然而大解也。
【其一】
鸳鸯于飞,肃肃其羽。
朝游高原,夕宿兰渚。
邕邕和鸣,顾眄俦侣。
俛仰慷慨,优游容与。
【其二】
鸳鸯于飞,啸侣命俦。
朝游高原,夕宿中洲。
交颈振翼,容与清流。
咀嚼兰蕙,俯仰优游。
【其三】
泳彼长川,言息其浒。
陟彼高冈,言刈其楚。
嗟我征迈,独行踽踽。
仰彼凯风,涕泣如雨。
【其四】
泳彼长川,言息其沚。
陟彼高冈,言刈其杞。
嗟我独征,靡瞻靡恃。
仰彼凯风,载坐载起。
【其五】
穆穆惠风,扇彼轻尘。
奕奕素波,转此游鳞。
伊我之劳,有怀遐人。
寤言永思,寔钟所亲。
【其六】
所亲安在,舍我远迈。
弃此荪芷,袭彼萧艾。
虽曰幽深,岂无颠沛。
言念君子,不遐有害。
【其七】
人生寿促,天地长久。
百年之期,孰云其寿。
思欲登仙,以济不朽。
缆辔踟蹰,仰顾我友。
【其八】
我友焉之,隔兹山梁。
谁谓河广,一苇可航。
徒恨永离,逝彼路长。
瞻仰弗及,徙倚彷徨。
【其九】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
左揽繁弱,右接忘归。
风驰电逝,蹑景追飞。
凌厉中原,顾盼生姿。
【其十】
携我好仇,载我轻车。
南凌长阜,北厉清渠。
仰落惊鸿,俯引渊鱼。
盘于游田,其乐只且。
【其十一】
凌高远盻,俯仰咨嗟。
怨彼幽絷,室迩路遐。
虽有好音,谁与清歌。
虽有姝颜,谁与发华。
仰讯高云,俯托轻波。
乘流远遁,抱恨山阿。
【其十二】
轻车迅迈,息彼长林。
春木载荣,布叶垂阴。
习习谷风,吹我素琴。
交交黄鸟,顾俦弄音。
感悟驰情,思我所钦。
心之忧矣,永啸长吟。
【其十三】
浩浩洪流,带我邦畿。
萋萋绿林,奋荣扬晖。
鱼龙瀺灂,山鸟群飞。
驾言出游,日夕忘归。
思我良朋,如渴如饥。
愿言不获,怆矣其悲。
【其十四】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
流磻平皋,垂纶长川。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钓叟,得鱼忘筌。
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其十五】
闲夜肃清,朗月照轩。
微风动袿,组帐高褰。
旨酒盈樽,莫与交欢。
鸣琴在御,谁与鼓弹。
仰慕同趣,其馨若兰。
佳人不存,能不永叹。
【其十六】
乘风高逝,远登灵丘。
托好松乔,携手俱游。
朝发太华,夕宿神州。
弹琴咏诗,聊以忘忧。
【其十七】
琴诗自乐,远游可珍。
含道独往,弃智遗身。
寂乎无累,何求于人。
长寄灵岳,怡志养神。
【其十八】
流俗难悟,逐物不还。
至人远鉴,归之自然。
万物为一,四海同宅。
与彼共之,予何所惜。
生若浮寄,暂见忽终。
世故纷纭,弃之八戎。
泽雉虽饥,不愿园林。
安能服御,劳形苦心。
身贵名贱,荣辱何在。
贵得肆志,纵心无悔。
世或有谓神仙可以学得,不死可以力致者。或云:上寿百二十,古今所同,过此以往,莫非妖妄者。此皆两失其情。请试粗论之。
夫神仙虽不日见,然记籍所载,前史所传,较而论之,其有必矣。似特受异气,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能致也。至于导养得理,以尽性命,上获千馀岁,下可数百年,可有之耳。而世皆不精,故莫能得之。
何以言之?夫服药求汗,或有弗获;而愧情一集,涣然流离。终朝未餐,则嚣然思食;而曾子衔哀,七日不饥。夜分而坐,则低迷思寝;内怀殷忧,则达旦不瞑。劲刷理鬓,醇醴发颜,仅乃得之;壮士之怒,赫然殊观,植发冲冠。由此言之,精神之于形骸,犹国之有君也。神躁于中,而形丧于外,犹君昏于上,国乱于下也。
夫为稼于汤之世,偏有一溉之功者,虽终归于焦烂,必—溉者后枯.然则,一溉之益固不可诬也.而世常谓一怒不足以侵性,一哀不足以伤身,轻而肆之,是犹不识一溉之益,而望嘉谷于旱苗者也。是以君子知形恃神以立,神须形以存,悟生理之易失,知一过之害生。故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泊然无感,而体气和平;又呼吸吐纳,服食养身,使形神相亲,表里俱济也。
夫田种者,一亩十斛,谓之良田,此天下之通称也。不知区种可百馀斛.田、种—也,至于树养不同,则功效相悬。谓商无十倍之价,农无百斛之望,此守常而不变者也。
且豆令人重,榆令人瞑,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愚智所共知也。熏辛害目,豚鱼不养,常世所识也。虱处头而黑,麝食柏而香,颈处险而瘿,齿居晋而黄.推此而言,凡所食之气,蒸性染身,莫不相应。岂惟蒸之使重而无使轻,害之使暗而无使明,熏之使黄而无使坚,芬之使香而无使延哉?故神农曰“上药养命,中药养性"者,诚知性命之理,因辅养以通也。而世人不察,惟五毂是见,声色是耽,目惑玄黄,耳务淫哇,滋味煎其府藏,醴醪鬻其肠胃,香芳腐其骨髓,喜怒悖其正气,思虑销其精神,哀乐殃其乎粹.夫以蕞尔之躯,攻之者非一涂,易竭之身,而外内受敌。身非木石,其能久乎?其自用甚者,饮食不节,以生百病;好色不倦,以致乏绝;风寒所灾,百毒所伤,中道天于众难。世皆知笑悼,谓之不善持生也。至于措身失理,亡之于微,积微成损,积损成衰,从衰得白,从白得老,从老得终,闷若无端。中智以下,谓之自然。纵少觉悟,咸叹恨于所遇之初,而不知慎众险于未兆。是由桓侯抱将死之疾,而怒扁鹊之先见,以觉痛之日,为受病之始也。害成于微,而救之于著,故有无功之治;驰骋常人之域,故有一切之寿。仰观俯察,莫不皆然。以多自證,以同自慰,谓天地之理,尽此而已矣。纵闻养生之事,则断以所见,谓之不然;其次狐疑,虽少庶几,莫知所由;其次自力服药,半年一年,劳而未验,志以厌衰,中路复废。或益之以畎浍,而泄之以尾闾。,欲坐望显报者;或抑情忍欲,割弃荣愿,而嗜好常在耳目之前,所希在数十年之后,又恐两失,内怀犹豫,心战于内,物诱于外,交赊相倾,如此复败者。
夫至物微妙,可以理知,难以目识。譬犹豫章生七年,然后可觉耳。今以躁竞之心,涉希静之涂,意速而事迟,望近而应远,故莫能相终。
夫悠悠者既以未效不求,而求者以不专丧业,偏恃者以不兼无功,追术者以小道自溺。凡若此类,故欲之者万无一能成也。
善养生者则不然也,清虚静泰,少私寡欲。知名位之伤德,故忽而不营,非欲而疆禁也;识厚味之害性,故弃而弗顾,非贪而后抑也。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气以醇泊独著。旷然无忧患,寂然无思虑。又守之以一,养之以和,和理日济,同乎大顺。然后蒸以灵芝,润以醴泉,曦以朝阳,绥以五弦,无为自得,体妙心玄,忘欢而后乐足,遗生而后身存。若此以往,庶可舆羡门比寿,王乔争年,何为其无有哉!